麦花坐着王八壳似的小汽车威风凛凛地“铲”进村子的时候,九公根本不会想到跟自己有什么筋筋纤纤,只远远地斜了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作鬼牌子。”便仍旧低着头继续犯他的愁。
九公犯愁着实是个蹊跷事儿。方圆十里八村的,哪个不晓得九公是个插野鸡毛领得兵挂得帅的“大罗汉”?别看村里有支书、主任什么的,村里人一遇到什么难解的累结疤,都会说“找九公去”。
九公自己的累结疤,可就没人能解了。你想想,还能有比九公更能的能公能婆?
九公是村里老年协会的会长,他犯愁是为村里修谱的事。

这些年来,修谱风越刮越盛,越修越勤,河对岸那个八辈子不相往来的何家湾三十年都修了三回了,黄家滩才修了一会,还节节赖赖,村里的老头子们能不猴急急的吗?他们不说自己着急看不到自己“入谱为安”,倒说是怕人家何家湾“篡改历史”:万一他们把老祖宗当年打械斗的是非给颠倒了呢?万一他们把我们械斗的成果——河滩上那十八亩地偷偷地改回到他们名下呢?
支书有根晓得了这事,便拦,说修谱便修谱,不要挑起矛盾,影响社会和谐。九公不耐烦听,白眼珠一翻,便骂:“安心吃你的饭去,哽不死你!”骂得有根灰溜溜的像缩头乌龟。
按理说,这修谱倒不是什么难事,又有九公亲自坐阵,哪个敢伸头乱犟一犟?难的是一个“钱”字。虽然按上谱的名单每个人头凑了一点,若照老规矩叫老谱匠用那黑黄黑黄的纸来印,也还勉强能对付,可外面现在都作兴“奇(激)光照排,高(胶)版印刷”,九公岂是舍得在四乡八舍丢面子的人?何况这谱还得在子孙手里传下去,千秋万代的事,马虎不得的。还有将来谱成之后,要唱大戏,要录像,这样一来,钱可就成了难事。有几个有点家底的,倒是想自己全包了,却都叫屋里人给拦了:“就你钱多不过?”

唉,人家有钱是人家的,这个得自愿。九公长长吐了口气,一圈一圈的烟弥漫着,眼前的一切变得迷蒙起来,
咦,不是春天,哪来的花香?犯着愁的九公耸耸鼻子,抬起头来,用手赶了赶烟,才发现是麦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面前,脸上似笑非笑着。
“九公,犯愁哪?”麦花问。
“没呢。”九公才不稀得理她呢,这个不正经的妹子。
“别瞒了,当我不知道?不就是为村里修谱缺钱吗?”
猴精,什么都瞒不过她。
“喏,给你。”麦花很随意地用两根指头从拎着的小包里挟出一叠钱,在九公面前晃着,眼里是一副等着鱼儿咬钩的神情。
九公当然品出了她那笑里藏着的意思,却故意不往她钩上咬:“哦,哈哈,好妹子,好妹子,不愧是我们黄家的女儿,吃价,硬是吃价!谱还没修起来,你也还没婆家,就第一个来贺谱了?好,等到开谱的那一天,这头一匹高头大马笃定是你骑的了。”
麦花一撇嘴:“我什么没骑过?稀罕骑那马?我要什么,九公是晓得的。”
九公当然晓得。

麦花是蛮瓜的女儿。蛮瓜是村里最不被人看重的“鼻涕泡”。别看他娶个老婆也不怎么出色,可弯竹爆直笋,破窑里出好砖,养个女儿惹得众人眼馋。偏偏两根弯竹还就只养了这么一棵笋,自然更宝贝得不得了。夫妻两个抠死抠命,抠出个女初中毕业生之后就再也抠不出什么名堂了。没钱是一回事,那笋不再往上冒也是个原因。
麦花一出学堂门,就被一张包面条的破报纸上的招聘启事给招到南方去了,说是去当什么公关小姐,据说是专门关“公”不关“母”的,挣的票子得用撮箕撮,用斗量。
村里要修谱,照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没有儿子的老蛮瓜到他这里,香烟就算断了,老蛮瓜私下里求过九公,说是让他麦花招个郎,顶儿子的名上谱。九公当时就给他个二两棉花——不须弹(谈)。要知道,这是老祖宗的规矩,老祖宗的规矩是不能随便改变的。有九公来把守这些规矩,让人放心。
可现在……
九公终于一咬牙:“好吧,我就破一破老祖宗的规矩,按你爹说的办。”
“不。”麦花一样眉毛,说。
九公一下愣了,问:“那依你……?”
“我现在还没落人家呢。再说,就算是落了人家,我也不打算按我爹说的办。”
“那你?”
“我只要九公让我上谱!”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一个妹子?”
“妹子怎么了?”
九公这下真像吞了枚鱼钩在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
他默想了些时候,终于一跺脚:“好吧!”
麦花得意地笑了,两根指头一松,钱哧溜一下滑到了九公的怀里。麦花飘然走了。

九公闭上双眼,从眼皮底下爬出了两条晶亮的“虫子”:“老祖宗,对不住,不孝儿孙坏了你们的规矩了。”
终于开谱了。
麦花和爹娘坐在戏台上显眼的位置,喜滋滋地听九公点谱。
点完了,没听到她的名字。麦花凑过去:“九公,我的名字呢?”
九公翻开那印刷精美的谱页,指了指。
麦花低头一看,傻在了那里。
只见谱上清清楚楚地印着:忠十三公,讳蛮瓜,乙丑年生。适胡氏,生孝二十四公,讳麦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