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宏君:
近好!前受教谈书,知君意在谈古典之于浮生有无深刻之影响。尽搜枯肠,觉《聊斋志异》实于我为不可缺之经典。略谈蒲翁此书对我人格形成之教益于下:聊斋就是世道。
一本书里的气氛,如果能恰好契合心境和性情,它就会久久地陪伴一个人。《聊斋志异》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一本书,在浩如烟海的古籍中唯独《聊斋志异》在我的枕畔放了十多年,不管在哪里临睡前我都是看了一篇两篇酣然入睡。
我家是个旧家,房子经常氤氲在陈旧木料散发的腐朽气味中,醇厚而诡异。我躺在石鼓旁青砖台阶上午休,侧身而卧眼睛看见的是青石刻着西番莲的柱础,仰卧的时候经常看见飞檐边上飞着一只肚子肥大的黑蜂——我们这里叫做“牛肚子蜂”,匾额已经被破了“四旧”的房梁上露出几个彩绘雕花板,中间那个雕花是盘绕复杂的一条螭龙。这一切使我们姐弟几个都感到害怕,晚上更是担心哪个角落会突然冒出什么样的怪异来。上古文课老师讲《聊斋》的时候,我脑子里故事发生的地点经常就是在我家的院子里,婢女们推开木门的响声跟我家的一模一样。所以我特别喜欢读《聊斋》,喜欢《聊斋》里各种命运的书生。
世界上有了书那一天,就有了喜欢“点灯熬油”的读书人。读书人里面有一种不为什么也要读书的人,就是“书痴”。他们会编出许多读书的理由,别人也会为他们编出许多读书的传奇,这也是人情之常。《聊斋》里有许多这样的故事,蒲翁松龄可能也是这样的一个书生。我喜欢研究读书的事情,喜欢看见读书的人,这可能是我喜欢《聊斋》的原因。荒村客栈的门前一书生蹇卫而来,扣门声带着迂腐,也是世情一种哦!远比《红楼梦》里的宝玉,《西游记》里的唐僧更贴近我们的内心。
我相信三代以上读书人都出于自愿,隋唐以后读书就有很多迫于无奈。飘然如李白与王维不是很容易的事情,诚恳如杜甫和韩愈倒是一种必然。“三更灯火五更鸡”加上科场不易,造就了书生们的懦弱和胡思乱想,读书或许未必,却给鬼狐魅影提供了出入的时间和场所。唐代志怪小说就是明证,也成为《聊斋志异》的前驱。
到有宋一代,真宗赵恒有一首诗叫《励学篇》,用身家富贵来诱导人,使读书可以为业,于是诞生了许多励志科场的专职书生。“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科场胜主吕蒙正《寒窑赋》里有言:“马有千里之程,无骑不能自往;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于是,“固衡命不衡文耶?”成了科场书生的终极一问。
蒲翁科场中人,不能免俗。《聊斋》里记叙了许多围绕场屋的故事,更有许多对“颜如玉”的追慕。都是他老人家科场失意的情绪发泄和穷极臆想。
我印象深刻的一篇《素秋》,说是有个书生名字叫俞慎,这个慎字是务必的意思,可能务必高中吧。我对他印象深刻的原因是,一下子让人想起俞平伯的“拼命著书”的爷爷俞樾。俞慎游学赴试路上碰到一个美少年,“美如冠玉,风雅尤绝”,相见甚欢。美少年名字叫俞忱,热忱的忱吧,很聪敏,“目下十行,试作一艺,老宿不能及之”,但是无意科场。后来俞忱见俞慎连考不第,言“榜上一名,何遂艰难若此!”相约陪考,“入此途”也。
一考郡邑第一,再考郡邑冠军,“名大噪”。
然而,蒲翁松龄不愿意让俞忱中第啊!三考下来竟然“兄弟皆黜”矣。美少年一气而死,俞慎启棺偷窥,棺中“袍服如蜕,有蠹鱼径尺”。“蠹鱼”就是“书虫”,旧时书奁中常有这东西,蛀书为食,腹中皆“字纸”。场屋中事,另有蹊跷,稔熟如“蠹鱼”,竟难免一“被黜”落第啊。俞忱一死,道尽书生甘苦、委屈和牢骚!
《素秋》一篇以素秋为名,是说美少年有一妹“肌肤莹澈,粉玉无其白也。”就是“颜如玉”了。素秋不是蠹鱼,不知是狐是仙抑或是鬼魅,蒲翁没做交代,就连素秋的结局也是“寄语:秋姑亦甚安乐”,“竟无踪迹”。她在书中就是个“好妹妹”,没有特别的侠义,也没有特别的法术和狐媚,就连略渉香艳的描写也没有。唯一让人窥见“颜如玉”首尾的,就是会用绢帛剪小人可以供驱使。她还会用蟒蛇来吓唬家丁以自救,用笔画眉驱婢女以代床笫。远不像其他篇目,经常是“颜如玉”跟书生成其男欢女爱的“佳话”。素秋可能就是夹在书中的绢人“颜如玉”成精了,也可能是跟她令兄一样是“蠹鱼”成精了,或者什么精都不是,她只是蒲翁松龄读书时“红袖添香”的“红袖”,安排俞慎对她视同“支系”亲妹,不作狎昵歪想。素秋一案,可有多解,唯独避免了文人书生的“意淫”。
蒲翁高明处,正在于此。坐拥美色,不若“相忘于江湖”。
实际上,《聊斋志异》迷人的地方不是鬼狐魅影,而是超越旁人判断的描述,就是若隐若现扑朔迷离。对于神鬼狐魅之事也是如此,“阮瞻作无鬼论,而鬼即来;干宝撰搜神记,而神如在。”他作文“山精水怪,不妨以假为真;牛鬼蛇神,未必将无作有。”
《聊斋志异》以妖狐鬼魅说书生事,可能书生“用世”之理想也在其中。所以,我后来读如《阅微草堂笔记》之类,终觉不如《聊斋》,可能深层原因也在于此。
总的来说,《聊斋》虽为志异,却是讲世道的书。怎样读,怎样理解,确实“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可用一个观点做“蠡测”之言。
我书架上《聊斋志异》只有半册了,偶尔翻翻也只是想起来了或者看见了,“目下十行”而已。
书是好书,本欲略谈,然微信比于白纸长短不计,谈兴一起口若悬河,人老话繁有扰案前雅静。万望海涵,顿首!顿首!
砚凹客立秋日拜上
感谢您的收听,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