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谌洪果副教授的辞职声明

【散文】谌洪果副教授的辞职声明

2021-12-03    22'22''

主播: 古卫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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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辞职声明(节选) 谌洪果 谌洪果,生于1974年,四川西昌人,200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获法学博士学位,师从于著名法学家贺卫方教授。曾任西北政法大学法律社会学研究所所长,副教授,法学理论硕士研究生导师。是公民自治与合作计划发起人,也是法学界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因公开发表“决定不参评教授职称”观点,被众多法学“粉丝”和网民尊为“终身副教授”。2013年12月23日,向西北政法大学提出辞职并发布《辞职公开声明》,称怕被体制化。 我一向坚守理性、善意、坦诚的原则,坚守学术独立、师生平等、价值中立的学者操守。这些年来,我发表过一些公开言说,却都是从学术专业的视角出发;我做出过一些底线抗争,但从没能力并且也本能地拒绝成为一个斗士。我只是一个想保持独立和说说真话的个体,只是一个想好好上上课看看书写写文字的学者。 然而,我的路却越走越窄,进行教学探索和学术交流的空间也越来越小。我心目中的并且也身体力行的美好大学,就是学术的自由、开放与包容。我的各种行为选择,包括我两年前宣布拒绝参与评审教授,都是从这一原则出发。我喜欢面对学生各种严肃的批判和质疑,享受与青年学子探讨知识和人生的状态。 我尊重他人不同的思想、个性、风格和自我规划,所以也从不认为自己的观点论证是正确的,自己的生活方式是恰当的。但是,多样性无比重要,我为这所大学提供的仅仅是多元存在中的一元。这是自我的独立,不是标新立异,不是自以为是,它仅仅代表着我愿意的生活。 我也从来不是反体制的人。在读书会受阻期间,我说过,我热爱这个国家这片土地,也从来不会反党反政府。体制就是你愿意不愿意,它都在那里。体制支配着你的全部生活,却又看不见摸不着,有什么好反抗能反抗的?反对对抗又能有什么意义和结果?到哪不都一样吗?我因此从来不对此抱以期望和行动。 然而,我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你能改变的只有你自己。正因为哪里都一样,所以到哪里,我都有权为自己保留一点点独立自由尊严的空间,那是我珍爱的精神家园。所以,与拒绝单一化的大学相对应,我也拒绝被体制化和规训化的生活,我选择不参与一些体制内的游戏,却也愿意在体制下进行一些有益的推动合作。但为了自主自在的人生,我一向自觉与体制保持某种独立和距离,这种姿态,难道能叫反体制,跟体制过不去吗?我不喜欢那种非此即彼的泛政治化思维。是的,我害怕被体制化,为自己在这次争取基本权利的过程中几欲下跪而后怕。这是我想要辞职的原因之一。恰好是通过与各种层次的领导、管理者们一次次深入的交流,一次次感受双方的自说自话及沟通障碍,我才深味体制化力量的强大。那是一种每个人都对你很好、都在尽职尽责、都很无奈无辜的思维惯性。没有作恶者,一个都没有。 我一直在困惑在思考:为什么在剥夺一个人的权利时,各个机构部门可以通力合作,非常高效;但为什么当事人想申请恢复或维护自己的权利时,却突然找不到地方和方向,不知道谁是决策者,谁为此负责,所有机构部门都显得如此无奈和忙碌,顾不上孤独的当事者的苦痛艰难?我认为这样不好,这对很多很多底层挣扎的人们太残忍。 这种体制化的强大力量使我幡然悔悟:一个人活在世上,不是为了说服别人,甚至不是为了说服自己。连续数个夜晚,我不断怀疑自己,甚至彻底将自我否定,摧毁自己之前所有的信念和梦想。我如此脆弱而不堪一击,完全陷入了虚空幻灭的深渊。 然而,在经历痛苦的挣扎后,我还是意识到自己付出如此代价坚守的位置,是最适合自己的。我深深理解不同人的选择,无论体制内外。我不反对任何东西,也无法改变任何东西。我虽然怀疑自己的辞职选择是否正确,是否给我带来不可承受之重,但我必须回归,回归到那个不下跪的自我。 更重要的辞职理由,是我无颜再面对学生。我曾不止一次说过,我如此热爱教师这个职业,如此喜欢跟学生在一起,这是我一直眷恋于此的缘由。但现在,我扛不住了。 一个这么简单的小事,一项如此普通的权利,作为法学教师,我都无能争取,我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讲台上,给将来从事法律职业的学生们讲什么法治的信仰、法律的权威、程序的价值、正义的底线、权利的重要?我不配,一点都不配。 是的,我可以以曾努力过但没结果作为开脱的理由。要知道,我们总能为自己的妥协找到说辞。但是,我很清楚,当我抱着委屈求全的姿态,继续站在讲台上,我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为苟且偷生而放弃自己曾经捍卫过的原则和底线。我内心不安,不愿如此分裂。 亲爱的同学们,自从2006年我博士毕业回西北政法大学任教,平均每年有上千名学生直接听过我的授课,跟学生各种方式的交往交流更是不计其数。这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是我最为荣耀的经历,是我最为宝贵的记忆。现在,我要离开这所学校了,尽管我是如此难过,但你们不必为此而忧伤。 课堂只是大学教育一个微不足道的环节,大学应该超越课堂和围墙,我们今后还可以以网络等方式进行探讨交流。而且,事实上,不同老师的课,都有各自的风格,都能让你们受益。西北政法大学有非常多敬业的学识深厚的优秀老师,他们好多人的课比我上得更好,也比我更加爱护学生。更何况,大学四年,重要的是培养自主学习的能力,做好自我的定位规划,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重要的是你们自己,这是任何老师都不能取代也不该取代的。 西北政法大学是我的母校,从本科到工作,我在这里生活了近二十年。我不想在此表白我对这所学校的感情有多深。有我这么多年各种欢笑眼泪为证,有我与学生各种公开的教学学术活动记录为证,有我各种爱与痛的行迹文字为证。 也许我爱这所学校的方式和很多人不一样,如果这些年来我为教学学术底线的一些抗争举动、我对学校一些问题所做的公开批评损害了这所学校的声誉,我在此表示深深的歉意。这次按照学校的规定程序内部***的努力遭致失败,迫使我提出公开辞职,也是给关心我的学生师友一个交代,为此我再次向学校致歉。 但请学校放心,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我再也不会给母校添乱惹麻烦了。今后,我也正式成了西北政法的校友,我盼望这所学校越办越好。作为西北法律重镇,学校近年来因各种原因而处于弱势,能有今天的发展实在不易。所有师生校友都有责任在各自领域为学校的进步和声誉尽绵薄之力。西北政法的领导和管理者们,这么多天反复深入的交流,我真切地理解了你们的苦衷,你们的压力,你们的付出,你们的辛劳。感谢贾宇校长、宋觉书记等对一名普通教职员工的尊重,感谢你们对我一次次诉说的耐心倾听。我感激你们。 在此我要特别向教务处长王麟和刑事法学院张处社书记郑重道歉,请原谅在与你们交涉过程中我的误会和情绪过激的言辞。不过,人之将走,其言也善,我还是想坦诚说上两句。 我不求多么理想的大学,也承认这是党和政府的大学,但这毕竟是一所大学,而且是培养法律人才的大学。我惟愿学校在应对各种事情的时候,能够不简单机械地执行上面的命令,能够多少深入了解一下师生做的事情,跟上面做一些沟通解释工作,能够考虑一下政治与学术的边界。 我真的不愿看到大家都在提法治的信仰,但一碰到问题,操持的话语和行事的方式就全变成了政治挂帅的考量。和谐的梦想说来不难,只要能更就事论事一点,更简单一点,更讲道理一点,更程序公正一点,更尊重大学规律一点。如果这些话多余、不对、越俎代庖、甚至对你们的工作有曲解,我诚挚请你们海涵。这么多年尤其是最近一直关心着我的许多师友们,对不起,这次我没采纳你们要我别辞职的意见。不少师友劝我忍一忍,放一放,宁愿被开除也不辞职,是的,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但现在我不再这么认为了,我何必为了赌一口气而耗在这里,让双方都那么不快乐?我是孤独的一个人,面对无影无踪的力量,我怎能耗得起? 我很疲惫,像一个无知懵懂地闯入政治丛林的孩子,看不懂这里复杂而捉摸不定的游戏规则。连日来,我都在犹豫彷徨,不止一次后悔自己的道路,时时否定自我,但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走出这一步。也许这是糟糕的选择,但也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是我选择自由尊严的生活而注定要付出的代价。我只能认命。我知道,体制无处不在,我无处可逃。所以,请相信,我的辞职,不是在逃避退缩,我只是害怕失去我所看重的尊严、底线和原则。失去这些,我的生命就没有依托,我就是行尸走肉,我不再是我。我的辞职与任何个人恩怨无关,与西北政法这所大学无关。本文由公号哲学之路编辑发布 请大家理解今日大学面临的各种无力抵挡的压力。我真的没有情绪,没有抱怨,我唯一要正视的,是自己的内心,我的内心是我唯一值得抗争的对手。说到底,我是在跟自己较劲、跟自己过不去,就像少年派与他心目中的那只老虎的搏斗。辞职后的日子很艰难,在体制内那么多年,我深深怀疑自己能否还有独自谋生的能力。而今临近不惑,却要像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寻找新的去处。实在对不起,芳宁,让你无端承受了那么多的委屈重负。实在对不起,园园,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