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岗吃灰,摩的“古惑仔“
作者:索文
1
早上,太阳升起,宿舍区人家养的公鸡叫了许多遍,老范才施施然地起床,坐在床沿。
一阵剧烈的咳嗽后,点上一根烟。一天的生活就随着香烟火头的明灭和缠绕升腾的烟气,开始了。
老伴早已经在厨房里忙开了。每天早上一碗面条,侍候了老范三十四年。碗底舀半勺自家煎的猪油,洒上盐和味精,浇几滴酱油。葱花和香菜切得细碎,小碗盛着备用。灶上开大火,烧红锅底,倒上豆油,打一个鸡蛋下去,蛋黄用炒勺搅碎了,煎熟,再加开水,洒几粒豆豉,放一勺盐。“煎鸡蛋豆豉做汤,比粉店鸡架子熬的还香些。”老伴常跟人说。
汤烧开了,一把筒子面下到锅里,煮软了,捞起,再浇上半锅汤汁,盖上先煎后煮的鸡蛋,细细地撒上香菜和葱花,老伴转身从柜里拿出一小瓶芝麻油,在面上点上几滴。端出来,放在客厅的小饭桌上。
一转身,老范已坐在桌前,从桌上的大玻璃瓶里舀出一勺自家做的红璨璨的剁辣椒,拌在面里,“跐溜跐溜”地吃开了。
“睡得猪样,雷打不醒,”老范吃面的当口,老伴开始打扫卫生,手里不停,嘴里也不停,“早上一轮生意,白白放跑了。”
2
九点多了,老范出了门,骑上他的电动摩托,开始一天的营生。
老范是个摩的司机,每天在街口揽生意,俗称“站岗”。做了好几年,生意时好时坏。街口有四个跑摩的的师傅,老范资历最老,隐隐有大哥的地位。
其他几位早已到了,老范打问了一圈,最勤快的刚胖子已经做了小一百的生意。“有个客人急着去马王堆(长沙地名),早高峰打不到车。蛮客气的,给了三十块。”刚胖子腼腆地笑着,恭敬地递上一口槟榔。
老范拈着槟榔扔嘴里,笑了笑。
同做摩的的几人,刚胖子最年轻,水却最深(长沙话,摸不清底的意思),闷葫芦样,聊天费劲。平日里三巴掌打不出一个屁来的角色。过来半年了,老范只晓得他住滴水井(长沙地名)。每天早出晚归,活拉得最多,人却俭省得抠门,中午不舍得吃盒饭,只买几个馒头对付。口袋里常备一包槟榔,自己不吃,开给大哥们。
老范猜测过许多次刚胖子的背景,私下还和另一位摩的师傅老陈讨论。老陈哈哈一笑:“年纪轻轻讨生活,屋里没人管吧。”
老范顺着老陈的说法想,也有几分道理,“爷娘(长沙话父母的意思)不管崽作孽(长沙话可怜的意思)。”老范嘟囔。
老陈从外地过来,本是当老师的,退休了跟着做医生的儿子到了长沙,在家呆了一个月,差点没憋出病来。
后来不知听了谁的唆使,出来跑摩的,美其名曰“丰富生活”。来到路口的第一天,就被小李鳖(长沙话对人的称呼,或表示亲热,或带贬义)踹翻了摩托。小李鳖四十来岁,是个说话起高腔的横角色。老陈教书匠做了一辈子,皮学生治多了,并不怕事,眼见车子被踹,一手揪住了小李鳖衣领......
老范在一旁看着好笑,吼了一声:“加起来一百岁了,华山论剑噢!”一场架被这么老范连羞带臊地弄熄了。
中午,老陈请三人去吃小炒,二两白酒下肚,小李鳖才闷闷的对老陈说:“你说你一个抽好烟的,来这凑什么热闹?”
“多一个人不多。”老范做着和事佬。转头又给老陈立规矩,“丰富生活什么都随你,不能烂行市(长沙话,乱降价的意思),我们要赚钱的。”和头酒一喝,老陈正式加入了“站岗”的队伍。
老范只赶过一个人,一个矮胖子,宁乡口音,骑着摩托故意往缓缓行驶的轿车上撞,没挨上就倒了地,趴在车下,呼天抢地,痛苦万状。老范在边上臊得慌,索性把车开回去,歇了工。转天再回来,胖子仍在原地拉客,没事人一样。
老范想了半天,凑过去给胖子开了根烟,好言相劝:“这是我屋门口,做街坊邻舍的生意。潭里水浅,鱼大露脊,去别处吧。”胖子接过烟,咧着嘴笑,掏出打火机点上,发动车子,走了。
3
上午生意冷清,到十一点,老范统共做了三单生意。无聊时趴在摩托上看手机,看儿子的朋友圈,儿子又发了新图。
小范在外地上班,也在当地成家。媳妇找得好,家境比老范强不少。儿子结婚时,老范掏光了家底,还是被亲家比了下去。
结了婚,儿子回家少了;孙女出生,老范又把家底搜刮了一遍。如今孙女五岁了,儿子的朋友圈都是她的照片,各种可爱情态,老范不知看过多少遍。可孙女每次来长沙,都躲在妈妈身后,眼里尽是陌生。
老范是个平和人,儿子这门亲结得好,老范只有欣慰,反而老伴颇有不平,某次去探儿子,老两口和亲家商量,去年儿子一家没回长沙过年,今年该回了。“你二位也来,一家人团圆,有地方住。”
老范夸下海口,盘算着家里挤不下,请亲家住酒店,高档一点的,面子要做足。亲家公笑着点头,亲家母不置可否。
儿子终究是大年初三才回,借了岳父的车,带着老婆孩子,开了几百公里路,到家已是晚上,住了三天,初七就走了。
“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干娘。越搞越回去了。”送了儿子,老伴就开始念,然后勒令老范:“搞钱来,给崽买台车,我崽不是上门女婿。”
转天,老范就骑着电动摩托立在了这个路口。
老范的手机是儿子买的,长得像苹果,其实是山寨。儿子说手机高级,双卡双待,老范说我一个号都没几个人打,哪里办得两张卡。但仍旧很高兴,嘱咐老伴用毛线打了个小包装着,防摔。
儿子没教他怎么用就走了,老范在家门口的话费代缴点泡了小半个月,好歹学会了用微信。
老范加了一个群,都是以前厂里的老人,没事就在群里语音聊天,老范经常听,张家长李家短,和上班时一样的氛围。同事们多是改制时出厂的,混得好的凤毛麟角,言谈中尽是抱怨。
“混得再差,也要讨生活,天天扯这些有卵用?”有一回,老范忍不住在群里留了句言,立刻被铺天盖地的攻讦淹没了。
老范1978年招工进了厂,从包装工做起,当过最大的官是车间主任。本世纪初厂子改制,老范买断工龄自谋职业,开过茶馆,种过菜,多少赚了些钱。中间闲了一年多,又跑起了摩的。“跑着好玩,赚点缴用(生活费)。”老范总对别人说,“崽工作忙,不得空回来,孙女有外婆带,我闲着也是闲着。”
初跑摩的时,驮着客人,老范总想起从前,儿子上高中那阵,那时老范的摩托还是烧汽油的,每天早上送儿子上学,儿子懂事,体恤父亲,总说坐公交车可以,老范却不放心,仍旧要送, “不用操心我,你现在要把全部精力放在学习上。”
送儿子到校门口,小范下了车,急急往里冲,老范一脚撑地,停着车,转头望儿子。儿子瘦,长个不长肉,大大的书包挂在背上,奔跑中一颠一颠的。每一次,老范都要看着儿子跑远,才发动车子离开。
有一回,出门晚了,老范着了急,不小心蹭到一辆小车车尾,小车司机下了车,怒冲冲地揪住老范衣领,老范忙不迭地道歉:“我赔,我赔。”一面唤儿子下车,“快去,不要迟到。”小范闷声下车,一溜烟跑了。
一会儿,又折了回来,身后带了一大帮同学......
在这个有微风的上午,开敞的天空下,人车往来匆忙,街口的老樟树下,摩的司机老范微笑着,陷入一桩幸福的回忆。
4
“老范,下午有行动,别出来啊。”
“好咧,细刘哥。”老范笑嘻嘻地递上烟去。
细刘四十来岁,是街道协管,整天穿着制服在这一带晃。起初挺凶,看见老范就赶。忍得几次,老范生气了,拿话怼他:“我是某某厂的下岗职工,在屋门口拉客,赚口饭吃。天天赶我,不给路走吗?”
细刘愣了半天,告诉老范,他是另一个厂的,下岗了,亲戚关照来做协管,“莫怪我恶,打份工总要对得起工资。”细刘说,“以后有检查我告诉你,你总要让我过得门(长沙话,应付得过去的意思)。”
临近中午,客多了起来,老范又接了几单,他打定主意中午不回去了,去旁边吃碗粉,争取多拉几个客,省得回家被老婆念。反正下午要放假了。
天阴了,空气潮湿起来,刚胖子、小李鳖拉客未归,老陈要回家午睡,临走前告诉老范刚胖子要走了。
老范有些愣神:“怎么不跟我说呢?”
“你当我这么多年老师白当的吗?”老陈笑嘻嘻地调侃,“你平时一副大哥相,训话比聊天多,他们怎么跟你交心。”
老陈告诉他,刚胖子家在永安(长沙下属县级市浏阳的一个镇),滴水井的房子是和别人合租的。父母过(去世)得早,刚胖子起初在家做豆豉生意,手里有了余钱,结交了一些社会上的朋友,被朋友们拉着扳砣子(一种赌博)、买码(地下六合彩),欠了赌债还不上才出来的。出来后托人请了镇上的大哥去跟债主谈判,讲妥之前的债不滚息了,按月还。刚胖子干过许多活,省省抠抠了两年多,眼见着就快填上了。
“‘爷娘不管崽作孽’,你说的没错,但也是他自己造的孽,”老陈学着不正宗的长沙话,拍了拍老范的肩,“刚胖子自己也有个女儿,三岁了,还不会叫爸爸,难怪他发狠赚、拼命省,躲债这几年,怕是想崽想疯了。”
老范感到震惊,想不到刚胖子心里藏着这么大的事。
“还有小李(小李鳖),原来在工地上做事,老板对他不错,这几年房地产不好搞,他老板一个小包工头,上面开不出钱来,小李就拿不到工资。听说欠了半年多的工钱。老板手底下那些人都去找老板要钱,小李没去,跑到这来开摩的,他记得老板的好,说老板要是有钱了,自然会给他。”
老陈给老范开了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深吸了一口,吐出浓浓烟气,“小李这人骨头硬,老婆在外面打零工,儿子上初中,正是要用钱的时候,我让客给他,他都不要。上个月,他老板找到他家,给他结清了工钱,利息按五厘算的,老板说共事的时候小李挺帮他,有份情义在,欠谁也不欠他。”
5
天阴了下来,老范又送了个客,准备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