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不下的越南儿子
作者:植浩
“桂越回来了。”前年初春的时候,父亲在电话中这样说。
这个名字已经十多年未曾被提起了。以至于一开始听到这句话时,我还没反应过来。“就是你叔公(爷爷的弟弟)的儿子,”父亲提示道,“以前两三岁的时候,你们俩还在家门口打架呢。”这时我马上想起来了,脑海里为数不多关于他的记忆也被重拾起。
桂越就是那个仅比我大一岁,从辈分上来说却是我堂叔的同龄人。他既是中国人,也是越南人。上世纪90年代,在广东、广西两省邻近越南一带的农村地区,中老年单身汉花钱娶回越南新娘的现象盛行。相对较低的结婚成本,以及越南女人的勤劳顺从,使得单身汉们愿意接受这种跨国婚姻,叔公就是其中之一。在我的粤西家乡,每个村子基本上都能找到这种类型的家庭组合。
老来得子让叔公很是高兴,特地为儿子取名“桂越”,“桂”是家族的字辈,“越”体现出了其异国血统。据说叔公还花了一大笔积蓄给妻子买了一枚戒指,期望她能在这里安心跟着自己过下半辈子。然而,这种幸福日子并不算长。
远嫁中国的越南女人,都有一个“中国梦”。她们或是被拐卖过来,或是被中介连哄带骗,并不知道美丽谎言下的现实落差。经过一段时间后,她们往往已熟悉当地方言和生活方式,也熟悉了所嫁家庭的贫苦,不是每个越南新娘都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找机会逃回去的也不在少数,叔公所娶的越南女人就是如此。某一天,她执意说要回娘家探亲,带着孩子回到越南后,却声称不会再回来了,那时候的桂越才两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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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越为什么要回来?”我很是好奇。
“据说是在越南工作挣不了什么钱,想来中国找份好工作。”父亲说叔公准备亲自去东兴的关口接儿子回来。桂越回来后会先住上两三个月,学好日常语言和汉字后,再出去大城市找工作。在越南妻子离开的这十多年里,叔公娶了另一个丧偶的农村妇女,对方盖有楼房,几个儿女也已经工作了。大部分时间叔公都会住在对方家里。夫妻俩后来经常吵架,皆因叔公平时靠干农活为生,收入仅仅是过得去的水平,却还痴迷于六合彩,叔婆对此最为不满。一吵架,叔公就会回到自己泥砖瓦房的家中住上一段时间。
自孩提时代后,我第一次见到桂越是在“五一”回家时。他身高不足一米七,留着圆寸,给人十分精神和爽朗的感觉。彼时他已经能学会简单的对话,来到中国后,叔公找到了另一个同样娶了越南新娘的亲戚,让那位已经能掌握中国语言的妻子来教桂越听说读写。于是桂越每天都要到另一个村子去上课,为了方便出行,叔公又特地买了一辆摩托车给他。
“你出去玩的时候也带上桂越吧,”父亲叫住了正要出门的我,“他刚回到这里,人生地不熟,我看他每天过得挺闷的。”于是我和桂越也渐渐熟悉起来。我饶有兴趣地让他教我几句越南语,我再教他中文。显然,他比我要学得用心。
我们好奇地交流着两国的各种文化差异,比如越南那些以面食为主的地区,比如消费时给小费的习惯,再比如对于那场中越边境战争起因的不同描述。
母亲向我抱怨说,越南女人是和桂越一起回来的,停留的一周时间里,住酒店、吃饭的费用父亲都主动承担了。这时父亲说,“你叔公也没什么钱,但桂越毕竟是我堂兄弟呀,这点钱有什么好计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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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到中国有什么计划?”我问桂越。
“阿爸让我先学会讲中国话再出去打工,等有钱了就做些生意,在中国批发些东西回去卖。”在来中国前,桂越曾经在一间保龄球馆工作,挣不到多少钱。现在越南的物价很高,越南人已经明显感觉到与中国在经济发展上的差距。他说看到很多人往返中越,靠做批发生意赚了大钱。
亲生儿子终于回来,叔公的高兴挂在脸上,一如二十多年前迎娶越南新娘时的喜悦。他开始到处找人借钱,计划着在年内盖起一栋两层的小楼房来。谁都知道,他这是为了把桂越留下来与自己一起生活,不希望他再回去越南了,甚至为儿子在这里成家立业做准备。叔公在为盖新房子忙前忙后时,村里人则对“越南仔还会不会回去”议论纷纷。
自从桂越回来后,叔公就一直回村子里住,极少回叔婆家里。叔婆一开始极力反对,“我也把桂越当作亲生儿子看待,你们两父子住在我家,我和子女都没意见,干嘛还要盖新房子。”尽管如此,拗不过的叔婆还是让她的子女凑钱给继父。
爷爷告诉父亲,叔公打算把檐阶砌得比我们家房子的还要高很多,于是父亲这样告诫叔公:“除非你保证盖房子时檐阶的高度不能高于我这边,否则我不会借钱给你。”在农村盖楼房时,邻里之间很注重房檐下方台阶的高度,如果邻居家的檐阶太高,在下雨时积水就会排向自己檐阶较低的门口。“没有高多少,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叔公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叔公明明这样子,你还对桂越这么好。”看到父亲又给桂越零用钱时,母亲又开始抱怨了。父亲反驳道,“桂越不懂这些,两代人的事怎样混为一谈?”母亲一脸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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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回家时,得知桂越打算回越南过新年。在深圳打了五六个月的工后,桂越发现在中国挣钱也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既没有学历又没有技术,他只能进入工厂车间当普通工人。两千块一个月的工资或许会比在越南高一点点,但工作的辛苦和同样高的物价,以及陌生的环境,都在消磨着桂越对中国的热情。
叔公不情愿,可也无可奈何。在桂越即将坐车回去的前一天晚上,父亲一脸正经地对着这个比他小了近三十岁的堂弟说:“桂越,过完年后还是回来吧。这边也是你的家,你爸很希望你能留在他身边。”一旁的桂越默不作声。
叔公的房子在过年前终于动工了,大概这是他所能做的最大努力,也是最希望尽快完成的事情——在他看来,房子盖起来后,桂越应该还会回来的。他是想让桂越明白,回到中国跟着爸爸生活,比跟随着在越南未改嫁、靠卖水果为生的母亲好,同时也能够让“香火”后继有人。然而其它人对此不太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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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越还是回来了,谁都没想到的方式。
“你叔公出事了。”农历年二十八下午,母亲突然告诉我这一消息。当我们赶到现场时,叔公已经不省人事,在马路中间被雨衣盖住。为桂越买的摩托车侧翻在地,两瓶花生油和一袋大米倒在一旁。医院的救护车来过,医生表示已经无能为力了。
事故现场是公路和进村的交界路口,有人说因为货车想从左边超车,而叔公在没打转向灯的情况下突然转向,导致了悲剧的发生。闻讯赶来的人一片惋惜,没有人意料到在新年之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在大多数人都讨论着事故责任时,也有人偷偷地说叔婆“克夫”。
一小时后,带着一片嘶喊声,叔婆终于赶来了。直到她来到,人们才说已经救不回来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叔婆近乎崩溃,几个女人合力才把她拉住。大家不希望她看到惨不忍睹的现场,阻止她上去察看,直到她情绪稍微稳定,才答应让她见叔公最后一面。
“你怎么能抛下我一个人就走啊······”“昨天我明明叫你回家你不听,谁知道今天就出事了······”“都怪那个越南仔啊,如果他不回来你就不会买这辆摩托车,也就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了······”面对叔婆反复念叨,周围的人只能以命中注定来劝慰。
在出事的几天后,桂越赶回来见叔公最后一面。事故的处理和赔偿都由亲属负责,桂越暂住在叔婆家等结果。亲戚们讨论后一致认为,要从赔偿金中拿出一部分来把房子盖起来,不能让桂越把分得的钱都拿走,这样一来他以后回来还有个落脚之处,而房子也能维系他对中国爸爸的感情。
众人把道理说给桂越听,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后来,我家隔壁的空地上,并没有出现预期的两层楼房,而是盖起一间平房,大门长年紧闭。那房子的檐阶还是比我们家的高,外表却没有贴上瓷砖,给人一种匆忙完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