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的浪漫史

爷爷奶奶的浪漫史

2016-07-06    17'37''

主播: FM1814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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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爷爷奶奶的浪漫史 文/知月 奶奶在小时候曾经算过一次卦。算出的结果,似乎真的是她一生的预兆。 算卦的方法有点像抽签,只是抽的不是签文而是画面。她抽到的那一张,画着一个小女孩站在梯子上,手里端着簸箕,踮起脚尖去撮房顶上的粮食。 奶奶说,那就是她的命——好日子不是没有,只不过,但凡命里有一分好处,都得自己拼了命亲手去挣的,谁也依靠不来。 这命运的起始,大概要从她嫁给我那一辈子不谙世事的爷爷说起。 1 奶奶出嫁的时候只有17岁,那一年,爷爷12岁。 他们两个算是指腹为婚。那时候,老家的县城里出了个民国总理王士珍,他们的父亲都在王家做事。曾祖父写得一手好字,做的是文职;曾外祖父则是一身的武艺,在王家做保镖护院。他们俩一文一武,又是同村的乡亲,相交莫逆,在双方儿女还没出生的情况下,就许下了婚约。 可谁都没想到,爷爷出生比奶奶整整晚了五年。 奶奶的娘家人丁稀少,家境也平常。可她姥姥家却是县城里的大户,姥姥生怕她们娘俩在“乡下”受了委屈,于是就隔三差五就套了车过来接。奶奶特别喜欢回忆小时候,自己在姥姥家的事——一群表姐妹一起去逛庙会,蘸了刨花水梳起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打扮得齐齐整整。 爷爷家恰好相反,几进院子的老宅,人多口杂。情形有点像《红楼梦》里的贾府,外面看着煊赫,可内里早就空虚了。据说,我的曾祖父在北京染上了烟瘾,还是我的曾外祖父,把这个好友一路背回了老家。 曾祖父戒烟后,身体大不如前,曾祖母是个缠了足的家庭妇女,每天只会坐在炕上做针线活,其他的一概不问不知。这样的一家老小,在大宅门里难免被人欺负。 奶奶刚刚17岁,婆家就催着她过门,摆明就是想娶一个壮劳力回去。奶奶的母亲对这门亲事很不满意,无奈丈夫是习武之人,最讲义气,虽然他也舍不得爱女,但说什么也不肯退婚。 就这样,奶奶嫁到了爷爷家。据说那场婚礼很盛大,迎亲的队伍从村子这头走到那头,一来一回,就结束了奶奶的少女时代。 2 奶奶在娘家是唯一的女儿,掌上明珠,可出嫁之后,就再也没人宠了。 婆家老的老,小的小,新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与其说是丈夫,不如说是兄弟。大宅门里是非多,奶奶做媳妇,撑起了一家老小的门户,这中间经历的辛苦,她从不曾多言。只是多年来唯一不能释怀的,是脸上留下的一块晒斑。 奶奶的皮肤很白——那时候在农村,白暂的肤色几乎就是衡量美丽的唯一标准了。 过门之后,奶奶天天跟着长辈兄嫂们下地干活。夏天日头毒辣,戴了草帽也不管用,几天下来,她的脸就被晒伤了。一是疼,二是伤心,没人给她找医生看,她还怕被人嘲笑娇生惯养。 后来,一位婶子给了个偏方,不知是什么东西,往脸上抹了,没治好反而更严重了。 奶奶的母亲听说后,立马就把女儿接回了娘家,找来药和雪花膏给她好生抹着,说什么也不肯放女儿回去给人当牛做马了。 可惜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禁不住婆家好说歹说,再三保证,终究还是把奶奶送了回去。 3 我们家族的传统一直有些阴盛阳衰。 奶奶一生为人强势,爷爷却似乎继承了曾祖父的文人心性,和曾祖母的淡漠性格。他可以扛着铺盖到书店门前通宵排队,只为买一套新出版的《红楼梦》,却从来没有一点儿要过问家里柴米油盐用度的意识。 在他眼里,吹拉弹唱远比衣食住行重要得多。 爷爷最爱唱戏,他对戏的痴迷,村里无人不知。年轻时他还拉了几名同好,在村里搭起草台班子唱评戏,取名为“业余剧团”。 业余剧团演得最拿手的剧目,是文武带打的《西游记》。武艺好,会翻跟头的,就演孙猴;胖点儿的,穿个大黑袄,怀里再揣一堆柿子,就演猪八戒。我爷爷男生女相,长着一张又白又胖的脸,很“排场”(俗语,体面的意思),于是就在戏里扮演唐僧。一来二去的,业余剧团还真的唱出了些名头,十里八乡,常有人来邀请他们去表演。 别人唱戏,是作为农闲时的业余爱好,可我爷爷却把这个当成正业来忙。 有一年,眼瞅着地里的农活忙不过来,奶奶心急火燎,可爷爷却还像个没事人一样,照常出去排练。奶奶当时就翻了脸,把他关在家里,死活不让他出门。“唐僧”被困在家里出不来,剧团的成员没办法,那天晚上全体出动,都到我家的农田里去帮忙。 徒弟“孙猴子”来了,“八戒”、“沙僧”来了,连“黑风怪”都来了。一群“妖魔鬼怪”七手八脚地把该干的活儿全干完了。我奶奶哭笑不得,只好放了“唐僧”。 其实奶奶对唱戏的爱好一点不比爷爷少,闲一些的时候,她也没少给剧团帮忙。比如,业余剧团招牌上的那几个大字,就是她亲手剪的,都是繁体字。“那个‘劇’字笔划多,可难写了。”奶奶对这个字的印象很深刻。 剧团唱红了的另一出戏是《刘巧儿》。那时候农村风气还很保守,不兴男女同台,于是我爷爷只好反串,演“刘巧儿”。 巧儿要梳辫子,李婶要盘头,大伙就凑了钱买假发,只是买回来的时候,头发都是散着的。我奶奶去帮忙,她先给“李婶”盘了个发髻,又用菠菜汁和面搓成条晾干,插在头上,远远一看就是根碧玉簪。她把“刘巧儿”的假发编成了一根五股的大辫子,还用红头绳抽了一朵大绣球坠在辫梢。巧儿上了台,绣球一走三摇,很俏皮。 爷爷扮刘巧儿,最拿手的绝活是纺线。他在台上纺线时的举手投足,就连常年纺棉花的姑娘、大婶儿都挑不出毛病。有一次,剧团到别的乡村去演出,奶奶也正好去那里走亲戚,她就站在台下看戏。 看到一半遇上个熟人,熟人问奶奶:“台上那个演刘巧儿的,是你们村谁家的闺女啊?怎么长得这么俊!”奶奶听完,偷着乐了半天。 4 因为奶奶能干持家,爷爷才能心无旁骛地享受他的文艺生活。但那个时代,却实在容不下哪个人,能一直不食人间烟火。 那年,滹沱河上要修大桥,铁路部门要招工。奶奶想着家里的农活,爷爷也帮不上啥忙,于是就当机立断,送他去当了工人。 爷爷工作之后,就不再拉班子唱戏了,可他的性格却是一点儿也没变。工地大多都在交通不便的山区,人烟少了,鬼故事就多。爷爷喜欢给别人讲鬼故事,还在半夜去野地里学“鬼哭狼嚎”,结果,听到声音的人当了真,吓得睡不着觉。 类似的事情,家里每个人都能讲出一大串,最常说的,是有一年爷爷从工地休假回来,刚走到村口,就有乡亲看到他了,那人急忙跑到家里跟我奶奶送信:“你们家那口子回来了,背着一个大筐,不知道给你带了多少好东西呢!” 奶奶满怀期待,心想他这千里迢迢,肯定是带了些什么吃的用的特产回来。结果爷爷进了家门,把筐里的东西一件件地往外掏:一对陶罐,一对粉彩茶叶罐,一对小猫造型的瓷茶壶,一对玻璃花瓶,还有两把塑料花…… 当时,奶奶对着爷爷披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你大老远带回的东西,一不当吃二不当花,除了盛点红糖碱面,还能有什么用?” 生气归生气,爷爷背回来的这些特产,后来就一直被摆在堂屋的条几上。小时候,我每年的除夕打扫条几,会把这堆瓶瓶罐罐擦洗一新再摆放回去。因为这些小玩意儿,原本普普通通的堂屋,就忽然就多了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我想,爷爷带给奶奶的,也许就是像这些“无用之物”一样的东西吧——一种超出生活日常之外的浪漫情怀——浪漫是我们眼里的,他们只道是寻常。 奶奶认字不多,有一次她跟我说,她认识不到二百个字。“这你也能有数吗?”我有些不相信,她说:“还是你爷爷当年,把字一个个写在小纸片上,一张一张的给我认。我认出一个就留下一张,最后数了数,一共不到二百张纸片。” 我的脑海中,顿时就浮现出画面:夜静更深,油灯如豆,忙完了一天的活计,孩子在炕头睡着。爷爷坐在炕沿,拿着毛笔一笔一划地写字,奶奶在旁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认,小纸片,不知道写了多少张…… 5 奶奶曾经跟着爷爷出过几趟远门,长江的轮渡,黄河的大桥,多年以后她仍念念不忘。 她喜欢外面的世界,却被一家人的生计牢牢拴了一辈子;命运让爷爷干了走南闯北的外业,但他却是个恋家的人。在外十几年一直乡音未改。家里人说,爷爷曾有过留在外地的机会,还能把一家人都迁过去,可他生生拒绝了。 奶奶气得不行,问他原因,他说:“想家啊,我想咱们村。”奶奶骂他:“这么个破地方,你有啥可想的?” “啥都想啊!连村南的小堤子都想。”爷爷说。 在我老家的村子的南面,有一道矮矮的河堤,堤上种着一排柳树。每年春天站在村里望过去,堤上朦胧的新绿,如烟似雾。离开家乡很多年后,一年春天,那个场景突然闯进记忆里,我才大概体会到了爷爷当年的心情。 后来,爷爷得了脑血栓,留下了后遗症,原本爱唱爱跳的人,腿脚不再利索,连说话都词不达意了。他生命的最后的那些年,一直是由奶奶照顾的,每当他想说什么,却死活说不成句的时候,奶奶就会笑着骂:“傻小子,说不出来,你就唱着说啊!”爷爷还真就能把想说的话,给唱出来。 爷爷去世时,只有55岁,送走他的时候,奶奶嘴里念叨:“好好地到那边去吧,家里的事就放心,有事没事千万别回来,别吓着孩子们。” 后来,家里人都说梦见过爷爷这样、那样,可奶奶说她一回也没有梦到过。直到奶奶去世之前,她提起爷爷,还总是咬牙切齿地骂,骂他没用,骂他对家里不管不顾,骂他糊涂耽误了孩子们的前程,骂他不该把一切扔给自己就那么走了…… 可我小时候和奶奶住在一个房间,半夜睡不着时,她常常会对我讲起她和爷爷年轻时的事情。他们之间,也不是只有骂的。 说过无数遍的,是有一年的一个小雨天。 她和爷爷到棉花地里掰棉花杈。两人一边掰一边唱戏,奶奶嗓音高,唱薛平贵;爷爷擅反串,就唱王宝钏。那个雨天,地里人少,他们两个人手里不停歇,从这头掰到那头,嘴上把一台《红鬃烈马》,从《彩楼会》一直唱到了《大登殿》。 `````` 全文请关注微信公号"人间theLiving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