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这件大事
本文摘选自铁葫芦系列图书《橄榄成渣》,原标题《王展仙》,作者高军
王展仙这个人,人家一看就知道他是个艺术家。五十来岁的人,还梳着一条花白的髻髻,秃尾巴鹌鹑似的竖着:他早晨出门会花一个小时拾掇自己的行头。
展仙起床的时候像一条蠕动的青虫,他有一件绿色印骷髅头的睡衣,像一个大农药瓶子。我觉得展仙就像浸在这个农药瓶里的一条害虫,早晚得死在这件衣服上。劝他多少回他也不听,说不穿这件睡衣他那仅存的一点睡眠也会烟消云散的。他尝试过穿别的睡衣,他拿出一件新的睡衣给我看,上面印着斜方格,斜方格中画着一片白色羽毛。他说:“夜里这些羽毛雪崩似的压下来,压得我夜里都喘不过气来。”我说:“你这可怜人啊!你真是比‘豌豆公主’还要娇嫩,二十床鸭绒被下的一粒豌豆也会硌着你的腰?”展仙说:“失眠症这种病,如果没有得过,怎么说也不会有人相信它的痛苦程度。一晚不睡怎么样?两晚呢?持续半个月、一个月呢?你们没有经历过,所以我熬着,我不跟别人说,跟别人说有用吗?谁也不可能替我一夜!”展仙又说:“我个人觉得自己像一块奶酪,一块陈年的荷兰奶酪,被失眠症这条虫子蛀得千疮百孔的。”——所以睡觉这种事情,对于王展仙来说非得弄得跟宗教仪式一样郑重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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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仙说他害怕天黑,冬天的夜晚对他来说尤其难熬。冬天的天是说黑就黑下来了,街上的人都回家睡觉去了,连外面飞着的鸟也归巢了,它们都回到温暖的窝里。展仙说:“我想象它们睡觉时的情形,鸟妈妈会用它厚得像浴巾一样的翅膀抱着它的孩子,鸟有一层薄膜一样的眼皮,就那么轻轻地关上。外面风也大,雪也大,除了母鸟夜里偶尔咕咕两声,这家子算是睡踏实了!”
展仙又说:“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和我家的猫一起出去,我从门出去,猫从窗子出去。我们家的猫站在屋脊上往下看,我一个影子,猫一个影子,我们两个在时间中对峙着。一年当中也有那么一两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睡着了,像一个节日盛大降临了,毫无预兆。但你还来不及回味的时候,睡眠这个妖精又跑得无影无踪了。所以我恨透了附近一切声音的来源:我们家附近的开夜市大排档的、跳广场舞的、玩射击游戏的、卖甘蔗的——还有洒水车。射击游戏的摊子都让我给砸了三回了,夜里我被抓到派出所去了。其实在那里我挺快活,最起码警察做笔录的时候还有个人陪我聊聊天。我为什么恨那个射击摊子呢?我越是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那个摊子上欢天喜地的声音就越响亮——打中了!——恭喜你打中了!我翻过身拿枕头捂在自己的脑袋上,但这个声音还是得意扬扬地破空而来。我赤着脚到厨房工具箱里找东西,锤子?不行,会打死人的。我找了根擀面杖直奔射击摊子而去,那个王八蛋见我来了,骑上三轮车就走。我一转身,他又回来了。后来他见我意志很坚决,就悻悻地把三轮车骑走了。”
“回到家里,我好不容易要合上眼睛了,洒水车来了。洒水车由远及近开过来,像《哈姆雷特》中的被毒死的父王隆重现身。我被吓出一身冷汗,就这么着,在床上坐到天亮,看着光从窗帘中透过来,像一把锋利的小刀攮进来。我知道我的睡眠气球又爆炸了,我只好用上一次美好的睡眠的回忆来打发时光。我回忆那一次是不是触发了某种脑子的机关,或者偶然间翻动了屋子里某件东西,例如裤子搭在椅子背上,用女人的胸罩改了一个眼罩,装忘忧草的枕头,铜的汤婆子,打猫棒在头上连击三次……偶然的因素太多了。临睡之前朝南下拜祈祷降下睡神,睡神是什么样子?白蒙蒙的像一堆棉絮,眼鼻都非常模糊。我把拖鞋从地上举起来转三圈,然后尽力地扔出去。等它落下来的时候,对它大吼三声。”我问他:“管用吗?”他说:“偶尔也有用,有枣没枣三竿子呗。”
这种睡眠的仪规回到现实中来,无非就是展仙起床时先是往被子下面出溜,把头蒙在被子里面。手机闹铃不依不饶地响着,他从被窝里伸出一条多毛的胳膊到处摸手机,手机塞在唐装的内插袋里,唐装又挂在客厅的衣架上。想到挂在衣架上的唐装,王展仙开始一寸一寸醒过来,眼睛始终是干涩的。他如一条冬眠复苏的蛇似的慢慢从被窝里往外爬。展仙屁股上有一块疤,是小时候逗狗,让狗在屁股上啃了一口,留下碗口大的疤。这几天不知道是不是要变天了,屁股上的疤开始痒起来。展仙挠了挠屁股,自言自语说:“几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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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他跟我在外面参加“笔会”,住在一个宾馆里。一清早起来就像个准备总攻的首长似的问我:“几点啦,小鬼?”我挺烦他,睡得正熟的时候,他在旁边老是问:“几点啦?”你如果不理他,他就说:“装睡的人才叫不醒!”然后弄出各种动静,清嗓子、划火柴、抽烟、找鞋子,一边自言自语:“我的鞋呢?我的鞋呢?”鞋找到之后,就穿上在屋里走来走去,屋里像过着一个马队。王展仙神气活现地骑在马上,裤子上有两条黄色的镶条子,肩膀上拖下许多金色的穗子,头上戴一顶圆桶状的高帽子,帽子上有一根金属做的红缨枪,在晨光中闪闪发亮。他将佩刀举过鼻尖,用山东口音高喊一声:“敬礼!”我在恍惚中睁开眼睛,是展仙拿着他的怀表要跟我对时间,他晃晃手表,又贴在耳朵上,他小声地问我:“几点啦?”
我反问他:“你不是有表吗?你不会看自己的表?”他很调皮地把表从枕头下面摸出来说:“我这个表不准,就是挂着好看的。”展仙有一只“朗格”的怀表,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淘换来的。一条银质的表链子挂在外面,银链子拖老长地扣在扣眼上。这只不走的表,展仙一天看多少回,成了他一个“招牌”动作,比如他讲话之前,先要掏怀表:一按绷簧,表盖子弹开。他看一眼,然后慢条斯理地把表塞回口袋才开始说话:“我讲两句呀,讲得不对,你们多批评——”
展仙好不容易从被子里露出来了,他张开眼睛一件一件认家里的东西:堆满脏衣服的太师椅,远处是一只榉木的躺柜,躺柜上放着一尊他花五百块钱请来的德化窑白瓷观音,一台图像会逐渐变小的电视机。展仙家的电视机很智能,每次当他在外面回来的时候,他的这台电视机都很体贴他。展仙坐在床上举着遥控器对着电视机,仿佛老僧入定一样。他要这样坐好久,就这么一直坐着。然后电视机就开了,上面晚会、领导讲话、巴以冲突、阿拉法特出访、火箭升空,火箭拖着长长的尾焰向上飞、飞,再飞……睡着了,忽然像受惊似的醒过来,再调台。打鬼子,八路军抱着机关枪正在横扫,突、突、突——没完没了的子弹,没完没了地死人。展仙口水挂下来,像老龙戏水似的,一伸一缩。这时电视屏幕开始缩小,声音也慢慢地小下去。先是A4纸那么大,然后缩成小人书那么大,渐渐变成邮票大的一个小亮点,像萤火虫似的上下左右游动。
电视声音和图像慢慢黯淡下来让展仙打个激灵,他突然醒过来。他把垂下来的口水重新又吸了去,咕嘟一声吞了下去,像千年的老狐精对月炼丹似的。展仙跑下来对着电视一顿拳打脚踢,电视图像突然又变大,亮堂起来。接着唱歌跳舞,飞机起飞,潜艇入海,狮子发情,秃鹰偷肉……展仙像个白痴似的对着屏幕打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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