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和一名被称为“国医大师”的著名中医在网上做视频直播辩论,“国医大师”越说越激动,节目结束了还刹不住,忿忿地对我说:你敢全盘否定中医中药,说中药都没用,我真应该带一些大黄,看你敢不敢吃?这个“国医大师”是在歪曲我的观点。我并没有“全盘否定中医中药”,也没有说“中药都没用”。我并不否认中医药里头含有医疗经验,中国古人有可能通过长期的摸索发现了一些有效的药物。但是经验有用,却也有限。药物是不是真的有效,有效的话是不是安全,是不能靠中医典籍的记载、“国医大师”的“医案”或患者的体会来证明的,而是要用科学方法加以检验才能确定,才能获得世界的承认的。我把这个观点叫做“废医验药”。 有些人比我还激进,提出“废医废药”,认为中药都不可能有效,都应该废了。这种主张实际上是否认中国古人靠医疗经验有可能发现有效的药物。事实上,世界各国人民在长期的医疗实践中都可能发现有效的药物,中国古人并不比其他国家的人笨。动物学家甚至观察到黑猩猩也知道吃草药治病,它们会通过吞下一种菊科植物的叶子来治肚子痛、清除肠道里的寄生虫。中国古人未必连黑猩猩都不如。 那么哪些中草药有可能有效呢?很多人认为中药治疗慢性病有优势,这恰恰搞反了。对慢性病的疗效是很难通过经验摸索出来的。人们之所以认为中药能够治疗慢性病,是因为慢性病的病情往往会有波动,时好时坏,对慢性病的疗效医生和病人都不容易判断,所以容易出现错觉。通过经验比较容易摸索出来的,反而是治疗某些急性病的药物。这和通过经验比较容易发现急性毒药,不容易发现慢性毒药的道理是一样的:一种吃了马上就会要人命的毒药是很容易发现的,但是如果一种东西吃了很多年后才会让人得癌症,这个后果就不可能通过经验发现,而需要做动物实验和长期的观察。 世界各国人民的确通过经验摸索出了一些治疗最常见的急性病的草药。这些急性病非常常见,得的人很多,症状很明显,得了以后到处找草药吃,就有可能碰巧发现能缓解症状的药物,就认为很有效,从而流传下来。这大概包括这几类药物: 缓解感冒症状的药物。古代西方人很早就发现了吃柳树树皮能够镇痛解热,后来从里面提取出了苦味粉末用做退烧药,有机化学建立以后,1827年这种苦味粉末的有效化学成分水杨苷被分离、提纯出来,后来在此基础上研发出了阿司匹林。中国古人也发现了麻黄能够缓解鼻塞和气喘,日本科学家在1885年从中提取出麻黄碱,这可以说是第一种被现代医学证明有效的中草药。 通便的泻药。古代西方人发现了番泻叶能够通便,中国古人也发现了大黄——也就是那个“国医大师”威胁要让我吃的草药——能够通便,这是因为番泻叶和大黄都含有蒽醌类化合物,这类化合物能够刺激大肠的蠕动,减少大肠对粪便中的水分的吸收,从而引起腹泻。反过来,也可能发现止腹泻的药物。例如古代西方人发现颠茄能够缓解胃肠绞痛和腹泻,这是因为颠茄含有阿托品,而阿托品是一种胆碱受体阻断剂,具有松弛内脏平滑肌的作用,能够解除胃肠道平滑肌痉挛,降低蠕动幅度和频率。 止痛药物。古代西方人发现了鸦片能够止痛,后来从中提取出吗啡。中国古人发现延胡索能够止痛,我国药物化学家赵承嘏在上个世纪30年代从中提取出延胡索素,临床上用做镇痛、镇静剂。类似的,某些传统药物能够有效地止咳,也是利用了止痛药的麻醉作用。例如国内很流行的止咳药复方甘草片,其中起止咳作用的有效成分是阿片,也就是鸦片,鸦片能够抑制咳嗽反射中枢,因此起到了暂时止咳的作用。 治疗急性传染病的有效药物偶尔也能碰巧被发现。例如秘鲁的原住民发现了金鸡纳树的树皮能够治疗疟疾,后来西方科学家从中提取出奎宁。中国古人也发现了能够治疗疟疾的草药,不过不是现在很出名的青蒿(古人用做草药的青蒿并不能抗疟疾,和今人用于提取青蒿素的黄花蒿不是同一种),而是常山。古籍记载最多的治疗疟疾的草药是常山。屠呦呦经常说她发现青蒿素是受东晋葛洪《肘后备急方》的启发,她没说的是,葛洪共在书中搜集了43个治疗疟疾的偏方,青蒿一条是其中很不起眼的,只出现了一次,而常山出现了13次。上个世纪40年代,我国药物理家张昌绍用实验证明了常山能够治疗疟疾,之后赵承嘏从中提取出它的有效成分常山碱。 需要特别说明一下,有些貌似很有药效的草药是利用了人体的自愈功能,而不是真正有效。例如,有的草药号称止血非常有效,其实人体本身就能制造极为有效的止血药:当血管破损时,血小板会在伤口处聚集起来,释放凝血酶和多种血液凝固因子,收缩血管,形成血栓,堵塞创口。只要不是罕见的血友病患者,只要伤势没有严重到要上医院急救的地步,伤口经过包扎后都能自行止血,如果同时敷上某种草药,当然觉得其止血效果灵验无比,其实是错觉。 由此可见,通过长期经验摸索的确能够发现一些有疗效的草药,但是这些药物大多只是起到镇痛、解热、通便、止泻、止咳等缓解疾病症状的作用,并不神奇,治疗效果很有限。中国古人更不可能发现能够治疗癌症、艾滋病的灵丹妙药,因为中国古人不知道这些疾病的存在,当然不可能摸索出治疗它们的药物。所以有效的草药是很少的,用途也是很有限的。而且有些草药的副作用很强,更是限制了它们的用途。例如大黄虽然能够通便,是市场上“排毒养颜”保健品的主要成分,但是长期服用大黄抑制了排便反射,反而能够导致便秘,而且还能导致结肠黑变病。鸦片能够止痛、止咳,却是一种能让人上瘾的毒品,有很多人就因为止咳吃了复方甘草片上瘾。又如常山碱抗疟疾的效果虽然很好,但是有很强的肝毒性,所以不适于作为抗疟疾药物。 如果某种草药的确对治疗某种疾病有效而且比较安全,那么就可以找出它的有效成分,研发出化学药。与草药相比,化学药有很多优点。草药中的有效成分含量是不固定、不可控的,变化很大,这就影响了其治疗效果,而化学药的含量是固定、可控的。草药除了有效成分,还含有非常多的其他成分,吃下这些杂质不仅没有必要,而且可能有害,而化学药的成分是纯粹的。我们在研究清楚了草药的有效成分后,还可以对它的结构进行修改,研发出更有效、更安全的化学药。一个著名的例子是阿司匹林。柳树皮中的活性成分水杨苷被分离、纯化了出来之后,科学家发现,水杨苷水解、氧化变成水杨酸,药效要比水杨苷强很多,就用水杨酸取代了水杨苷当镇痛解热药。再后来科学家又发现,通过酯化反应把水杨酸变成乙酰水杨酸,可以减轻水杨酸的副作用,从此乙酰水杨酸——也就是阿司匹林——又取代了水杨酸。另一个例子是青蒿素。实际上从黄花蒿提取出来的天然的青蒿素本身的抗疟效果并不是很好,现在用的都是半合成的青蒿素衍生物,比如列入世界卫生组织基本药物清单的蒿甲醚和青蒿琥酯,都是自然界不存在的非天然的化学药。 所以即便有些草药可能有治病效果,今天也完全没有必要再去使用它了,因为有了更有效、更安全的化学药。在今天,谁还会为了镇痛解热去吃柳树皮而不用阿司匹林呢?谁还会为了治疗疟疾去吃黄花蒿而不用青蒿素衍生物呢?不幸的是,却还有很多人为了“排毒养颜”去吃大黄,为了止咳去吃鸦片(复方甘草片),为了止血撒上药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