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末民初,许多在上海的文人墨客喜欢把上海称作“海上”,是一种风雅。比如,吴昌硕画画写字,落款署名会写“仓石写于海上”或“书于海上”。还有一些文学作品,如《海上繁华梦》、《海上花列传》等,就是讲的上海故事。杂志《海上画林》就是《上海画林》。上海之所以别名海上,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根据地理历史。说上海这块土地是从海上长出来的。这个是事实。第二种说法,是根据语言发展历史。“上”,在古语中是指江河的傍边。比如,孔子很有名的一句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川上”就是“川边”。唐代诗人钱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清。”“江上”指的是“江边”。海上,当然就是海的傍边。汉代有个丞相公孙弘,年少时家贫,“牧豕海上。”也就是在海边放猪。我今天“海上说魔”,就是要说说上海。至于“魔”,大家都很清楚。我之所以要用“海上”,倒不是要附庸风雅掉书袋,除了上海的“魔幻”,还因为我喜欢大海。讲到喜欢大海,仔细想想,发现也是很魔幻的。我没有经历过海上的大风大浪。唯有一次从宁波坐船到温州,坐的还是夜航船,加上晕船,根本就没有看见船外的海上是什么样的。上海的宝山到崇明、浙江宁波到舟山、香港港岛到南丫岛等离岛,实在算不得是真正的海上。实际上,我之喜欢海,是在岸边看到的海。所以,按古语,我是在海上喜欢海,而不是在海里、海中喜欢海。真正的海上,即使始终风平浪静,你几十天望出去都是一望无际的海天一色,没有参照物,没有方向感,开始看到的是兴奋,不久看到的就只是慢慢流淌的寂寞。就好比上海这次的封控。一开始是网格化封控,好似吃旋转寿司,大家轮流封,很是优雅娴静;突然变为鸳鸯火锅,上海人是一阵莫名的兴奋,那天晚上好像大家都参与了一次春晚;稀里糊涂中,鸳鸯火锅变成了东北乱锅炖,人们由悲壮而恐慌而寂寞而愤怒而冷静。海上,海上,究竟是在海边还是在海中,确实是魔幻。一些小区或楼栋,陷入了无尽的每天是新的14天的第一天的处境中,犹如船行茫茫大海中,你每天早晨醒来看到的是舷窗外那一望无际的海天一色。普陀区金沙嘉年华小区在经历了一波封闭后,被宣布为防范区,居民们欢欣鼓舞,犹如嘉年华。18分钟后官方信息传来,小区新发现一个阳性,立马变为封控区,开始新的14天封闭隔离。据说这是最短命的防范区。这就像是在大海上,你突然发现远远的有个黑影,以为终于看到了陆地,于是向那遥远的陆地欢呼挥手,但不久,你发现,大海还是大海,你怀疑那黑影是不是黑影。阿弥陀佛!流光溢彩的大上海,有一天人们意识到居然食品匮乏,有钱,却无处可买;网购,即使有货,却没有快递小哥。开始是调侃,然后是恐慌,继而是疯狂的刷屏抢购,以至于没有了恐慌,习惯于每日刷屏团购。作为一个老上海,这是让我非常困惑的事情。上海作为一个超大城市,国家和上海市政当局向来对百姓的生活物资供应重视有加,一向安排的妥妥贴贴,偶有个别品种供应不足,但从来没有到这种程度。魔幻的是,一些街道,政府能持续地分发各种荤素菜肴、生活用品。而一些街道过了两个多星期才发了一次,还是很少很少的量。更有一些街道,居委会不仅不发物资,还阻止居民自行采购物资。后来被揭发,这些居委会工作人员截留并倒卖捐赠物资。中外历史上,每当遇到大型灾难,总会出现食物短缺和偷盗劫掠甚至杀人越货的现象,政府一定是迅速出手放粮赈灾,同时严厉惩罚偷盗抢掠以儆效尤,稳定民心。魔都这次在这方面却是既慢又温柔。一个接一个攻坚战以后,空荡荡的上海马路上,到处是铁丝网、隔离板默默地矗立着,陪伴那些由早春无声进入初夏,无人观赏的浓浓绿意的梧桐树。两个月中,魔幻情景叙述不过来,有一件可能是身处魔都的人们没有意识到的。母亲告诉我,自从4月1日封闭开始,至今没有收到过《文汇报》。我无比诧异。非常时期,官方报纸是传播党和政府声音以及真实消息的重要渠道,居然停止分发了。我相信,报社每天一定在编辑出版报纸的。后来有机会问了一位记者,说每天都编辑出版,发往外地了,但上海本地确实没有发。这一个多月,魔都除了金融、水电煤、电信、网络、抗疫工作没有停,其他似乎都停了。当听到音频里一个求医无门的老者最后温和而无奈的感叹:“上海怎么会变成这样啊?!”不仅热泪盈眶……更其魔幻的是,自从三月上旬华亭宾馆破防以来,魔都没有宣布过一个高风险区和中风险区。帝都最近已经公布了21个高风险区了,除个别地方要求居家办公、不得堂食外,人们的生活没有太大影响。不知道魔都两个月来静默管理、大量方舱隔离,甚至跨省隔离,以至于满大街的硬隔离,所为何来!两个月了,民众的生活供应依然不能保障,但硬隔离的铁丝网、隔离板却能够源源不断、及时到位、及时安装。现在,魔都上只角的人们已经没有一个月前鲜衣怒马做核酸的腔调了,为了三个小时出小区的机会,布衣素面,步行加挤黄鱼车,随便一根棍子权做扁担,到超市抢购日常食品和生活用品。看到这些照片和视频,那些人挑不像挑,抗不像抗,不禁莞尔,不禁悲哀。我在和母亲视频时问,我50年前用的扁担还在吗?母亲说:“搬了那么多次家,早不知丢哪里了!我快90岁了,挑不动了。你也不可能挑了。”我说,“哪晓得啊,今天的上海人,居然想要团购扁担啊!”魔都的这副乱象,正体现了世界万事万物是相互关联的,没有什么现象和事物是孤立存在的。你要把病毒传播的所有途径都堵死,如果安排不周全,却把要保护的人的生路给堵死了,而病毒传播的路径还不一定能堵死。铁丝网、木板一通封堵,20多天阴性的小区忽然就出现阳性了。把病毒封堵在上海区域内,却打断了上海周围地区、全国,甚至全球的产业链。路边小店,平时看着不起眼,当它们都关闭后,城市的运作也停顿了。人体需要心脏、大血管,但也不能少了毛细血管。古语说:“纲举目张”。举纲是为了张目,把“目”都砍了,举“纲”又有什么用?俄乌战争,民间军事家以为是这两个国家在打仗,实际上是俄罗斯在与乌克兰背后的北约打仗。民间军事家认为,俄罗斯应该10天就可以把乌克兰打趴下,现在打了快80天,乌克兰还没趴下,说明俄罗斯失败了。但很可能俄罗斯打乌克兰并不是目的,目的在打仗之外,目的没达到,还得继续打。美国及其盟友想通过史无前例的经济制裁把俄罗斯经济整崩溃,从而引起其国内动乱,政府垮台。结果没有成功。现在专家说,这些制裁足以耗尽俄罗斯的实力,但现在看,究竟谁耗了谁还不好说。欧盟在进口俄罗斯石油天然气等方面争执不下,就是因为它们耗俄罗斯的同时也是在耗自己。长远谁耗得过谁不好说,至少短期内有些欧洲国家熬不过去。美国同样在制裁中为自己留了口子,在某些方面它也耗不起。这时,遥远的印尼宣布禁止棕榈油出口,有大量粮食积压的印度宣布禁止小麦出口,因为它们怕被俄乌战争附带着耗死。国家强大,并不等于在任何方面都能赢。美国带着一帮小兄弟摁着塔利班打了20年,各种封锁,最后仓惶撤离,阿富汗回到了原点。这次还让我们看到,人类科技发展,虽然改变了人类的生存方式,人类的物质财富越来越丰富,生活、学习、工作越来越方便,但是生存的基础依然没有变。除了最基本的维持生命的物质,就是人的心灵、意志、创造力、亲情和互助的友情。科技赋予的物质世界随时可能因为突发灾难而坍塌。魔都证明了,人类确实是一个社会性物种。当社会停顿下来,原有的秩序消失,人们很快就本能地自己组织起来。这种自我组织本能,是中性的,可能会导致善的效果,也可能会结出恶的果实。封控开始阶段,许多人报名做志愿者。我的几位70岁上下的农场战友都乐此不疲地参与其中,更有许多年轻朋友一直坚持在做志愿者。这毫无疑问都是出于善良的心和善良的目的。还有许许多多突然冒出来的团长,帮助居民解决了各种生活物资供应问题。现代都市中,平时冷漠、陌生的邻居,忽然变成了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发生了无数催人泪下的感人故事。有组织,就需要秩序;秩序,需要维持;要维持秩序,就需要权威。再平等的自组织,都必然导致权威。社会只要有权力真空出现,很快就会被补上。开始出现的团长,完全是为了帮助大家,是尽义务。之所以会出现团长,是因为在生活物资的供应上,政府缺位、市场缺位,出现了一定范围内某个领域社会治理的真空。但后期有一些团长,则利用这个机会,就完全是在垄断利益了。当一些居委会无能或瘫痪,有志愿者自动顶上,直接与街道联系,将小区防疫工作和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可以说,是很好的弥补了权力真空。不得不说,也出现了志愿者自我赋权,垄断小区物资供应的恶劣现象。还有许多穿着大白,搞不清楚里面是什么肉身的角色的各种暴力行为。这些沉渣泛起,当然是因为封控安排不周,公权力缺位造成的,但还是必须看到,这就是人类本能的表现。所以,人类社会需要向善的公权力。—  End  —作者 | 刘晓春  上海新金融研究院副院长  编辑 | 坛子坛友群:请添加坛子微信(BKsu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