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没有眼泪
作者: 刘够安
父亲走的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哭成了一堆,唯独母亲没有哭。她的平静,就像一汪秋水,看不到一丝波澜。她颠着小脚忙进忙出——给身子尚温热的父亲换上了寿衣,招呼着乡亲们为父亲搭起了灵棚,又从老柜子里拿出贴着父亲照片的相框,用手指细细摩挲了老半天,端端正正摆在了父亲灵前。
母亲是十七、八岁的时候嫁给父亲的。之前,父亲曾经娶过一房,没过几年就因病去世了。母亲过门的时候,父亲已经三十出头。比父亲小十二岁的母亲,懵懵懂懂坐着花轿就进了家门。这个家的日子并不好过,祖父、祖母年事已高,单凭父亲独自扛活养家。作为新媳妇,刚过门没几天,母亲就卸下嫁衣,随着父亲下了田,一并扛起了养活一家人的重担。母亲跟着父亲吃糠咽菜,辛苦劳作,奉养老人,还为父亲抚育了八个儿女。几十年风风雨雨走来,母亲落下了一身病痛,但生性坚韧的母亲从来就没有说过苦、叫过累,默默无闻地为父亲洗衣、做饭、捶背、揉肩,陪伴了父亲整整六十四个年头。
母亲也是和父亲闹过别扭的。父亲一辈子就爱抽根烟,年轻的时候,母亲并没有说过什么,及至父亲慢慢衰老,母亲的话也慢慢多了起来,从劝说父亲,直到训斥父亲,不让父亲抽烟。有时气急了,就会伸手一把将刚点着的烟从父亲嘴里抠出来,狠狠地摔到地上。每每这个时候,父亲也只是低声嘟囔着:“不就是一根烟嘛,至于吗?至于吗……”母亲却又似乎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于是默默地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交给父亲,然后就一个人躲在墙角偷偷地抹眼泪。
然而……这会儿,母亲的眼泪去哪里了呢?从父亲最后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起,直至父亲埋到黄土垄中,母亲始终没有掉过一滴泪,就只是用粗糙的大手逐个拍打着一溜儿下跪着的儿女们,嘱咐我们保重身体。我不知道母亲为何这样坚强,我只知道,与父亲相濡以沫六十四年,其中的甘苦,全藏在母亲的心里。而今,父亲离去了,她就一直忍着、忍着,似乎就像铁打的人一样。
但母亲终究不是铁打的!父亲入土为安没几天,母亲突然摔了一跤,紧接着,又大病了一场。高烧中的母亲没有喊痛,也没有流泪,却总在说胡话。喃喃的碎语中,似乎只有父亲的名字。我知道,对于母亲而言,父亲离去后,她的天也就塌了,那个与她朝夕相伴的人再也回不到她的身边了......
大约拖了近一个月,母亲终于康复了。但母亲完全变了样:原来挺直的腰板佝偻着,胖乎乎的脸也消瘦了很多。她眼窝深陷,精神显得极其萎靡不振。一向爱唠叨的母亲,似乎比过去话也少了很多,经常会看到她默默地一个人坐在院门口,轻轻抚摸着父亲的遗像,一坐,就是一下午。
傍晚的阳光很淡,一抹残阳暖暖地照着独坐在院门口的母亲。母亲的周身环绕着浅黄的光泽,就像沐浴在夕照中的一尊雕塑,静静地矗立在那里。母亲的眼神呆滞,昏黄的老眼一直痴痴地凝望着巷口,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人归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的身边多了一根拐杖。没事的时候,母亲就会一个人蹒跚走到离家不远的山崖边,就那样拄着拐杖,久久地向着山那边张望。即便叫她回家,她也一直不肯回来。她的身影就像一棵枯老的树,已经没有了绿叶,没有了生机,就那样孤独地守望着......山的那一边,一块暖暖的山坡上,埋葬着我的父亲,埋葬着陪了母亲整整六十四年的,丈夫!
三年后,母亲再也扛不住岁月的侵蚀,随着父亲的脚步也到了天堂。她走的时候,同样没有流泪,只平静地去向了山的那一边,一片暖暖的山坡上,我的父亲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