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容颜
作者:墨梅淡痕
娘中风瘫痪了。一向劳作不辍的娘瘫痪在老屋的土炕上,从此,再也无法站立,再也不能操劳家务。即便她要翻个身子,也需要儿女们凑一把手,方能勉强打个滚,换作另一种睡姿。
一辈子,娘极爱干净。老屋、老院,经娘打理,哪儿都齐齐整整、利利索索,根本不见普通农家常见的芜杂与凌乱,哪怕老屋的土炕沿,一溜儿大青砖,经过娘几十年的反复擦拭,圆润光滑,形似一块又一块暗青色的瓷砖……
恰逢深秋季节,没有了娘的打点清扫,很快,老屋式微衰败,如同一位历经岁月沧桑的耄耋老人,身心衰朽,尘灰满面,凄然独立于瑟瑟秋风中。
一天天,娘的病情不见好转,反而日益恶化,彻底丧失了自理能力。那一天,当我和大姐连拉带推将娘的身子稍稍挪开,抽出那块拉着秽物的尿片时,我发现,娘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不自然的谄笑,讪讪的,仿佛就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生怕大人们发火生气,也不敢言语,唯以这样的讪笑搪塞自己的“过错”,掩盖自己的尴尬。我的鼻子有点发酸,不敢看娘的脸,匆匆将尿片带出了老屋。
事实上,孝心也好,感恩心也罢,丝毫不会减少尿片的刺鼻味道。我扭着脸,左手拽着尿片的一角,右手拿起一把铁铲子,清除掉大部分秽物,而后,以清水搓洗干净,连同其他尿片一并晾晒到院中央横挂的铁丝上。
回到老屋,娘面朝墙角,不声不响,也一直不愿回头看我一眼。我盘腿上炕,轻轻掰住娘的头,想将她的脸翻转过来。可是,任我怎么努力,娘却硬生生梗着脖子,不肯轻易就范。我不知道该怎样劝慰她,唯有叉开五指,一次又一次地梳理着娘花白的头发,轻轻说:“娘,我知道您心里难过,您的八个儿女,哪一个一生下来就会自己照顾自己,又有哪一个不是您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呀?”
娘缓缓转过头来,双眼噙满了泪水。然而,她的容颜里更多的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或许是失落,或许是无奈,甚而,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苦痛。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无情的岁月早已将它往日的光彩活生生掠走,留下的,只有昏黄的色调、失神的困顿与了无生气的迷惘。
“养儿方知父母恩”。虽然,我并不知道在生我养我的光阴里,娘曾多少次给我换洗尿布,然而,在养育我儿子的日日夜夜,我却清清楚楚地记得我为儿子洗过多少次尿布。我想,我养育儿子时欢欣的笑容就是娘生育我时欢欣的笑容,我将养儿子所经历的苦辛也就是娘抚育我时所经历的苦辛!而今,娘老了,再也没有能力照料自己了,但在她心里,却始终不肯心安理得地面对儿女,甚而,一直心存愧疚,宁肯委屈自己,也不愿坦然接受儿女们这份沉甸甸的报答。此时此刻,恐怕,我的娘亲啊,是既多心,又不忍——生怕儿女们嫌弃自己一点点,又生生地不忍心儿女们为她受一丁点委屈!
娘啊,曾几何时,您的身板多么硬朗,容颜多么美丽,然而,养儿育女的艰辛终究耗尽了您的青春,沉沉岁月也终究压弯了您的脊梁。在您最无助的时候,您不必心存忐忑,更不需黯然落泪!就让我慢慢陪着您,就像当年您一路伴着我长大一样,将人生的寒冬过成春岁,将苦涩的光阴酿成一盏清冽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