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 子
贾铖虎
每次回到老家,总会静静地坐在老院门前的那棵大槐树下的石凳上,怔怔地望向那扇紧锁的大门。我知道再不会有人推门而出,站在场院上大声喊我的名字,然而即便如此,每每坐在这里,心里就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踏实,从那破损的门缝里挤压出来的童年就那么暖暖地飘在身边,让自己始终觉得过去的岁月依然鲜活在这个老院里。
“喳喳”的山喜鹊叫醒了冬夜,浓浓的麦香欢快地在炕沿儿上溜达着,撩拨着贪睡的臭小子,笼屉里馏着的馒头是姥姥一早蒸好的。钻出被窝,一股凉气瞬间就把胳膊紧紧地裹上了,我嘴里发着“嘘嘘”的声音,迅速把胳膊重新缩回到被子里,全身瞬间触电般传遍了爽爽的凉意。我一骨碌爬起来,把衣服麻利地兜在身上。掀起锅盖,猛地从锅里像钳子般钳出一个馒头,边在手里来回倒腾边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此时,窗外“哗哗”的声音跳跃着传入耳中,我赶紧跪在窗台上,就在鼻子贴着玻璃的一刹那,窗上厚厚的冰花立刻闪出一个圆圆的窟窿,将外面的景致一股脑地压进了眼睛里,白茫茫一片,好美的雪,对面山头顶着满头白发,那几颗干枯的树抖擞着让白发乱出了个性。但此时的院子已然没了雪,裸露的地面上留着扫帚划出的一条条划痕,有规律地攒集到一起,突兀出一个不高的雪塔。院门外的雪依然平展展地铺在那里,只在人常常走动的地方留出几条小道。姥姥佝偻着背,拎着扫帚一晃一晃地向门口走来,头上缭绕着一团团的热气……多年之后,那年的雪便成了生命中最难忘的一场雪,用褐色门框框出的这幅图画多少次成为日后每逢落雪的日子抢先涌入眼里的思念!
门前那条土沟沟一直延伸到一条小河边,那里有最绿的草地和最温暖的阳光。姥姥时常会端着一个大洗衣盆带着我们去河湾洗衣服。那个时候,算是记忆当中最享受大自然的时光。伴着小河哗哗的流水声,大人们在一旁边洗衣服边聊天,说着说着时而会迸发出爽朗的笑声,顺着笑声望过去,忽然发现她们甩动衣服的动作是那样的优美,溅起的水花会在阳光的折射中随着她们手臂的滑落碎成一道道彩色的弧线。这个时候,孩子们则会围在一起和家里的小狗闹哄哄地乱在一处,我们常常会炫耀各自训狗的水平,一会儿让狗蹲下,一会儿让它躺着,一会儿又让它去追抛出去的鞋子……狗不听话的时候,我们也从舍不得打它,而是会把命令的声音喊到最大,大人们憋不住了就会在旁边生气的喊一声“你们能不能悄悄地”,我们就飞一样地带着小狗跑开了。幸运的时候,回家时会碰到姥爷从后山回来,然后我就可以坐到马车上,随着姥爷“得得”的赶车声荡漾在平板车里鲜嫩的草堆上,不消停地躺过来翻过去,还时不时地会和车旁欢跳的小狗打声招呼,惹得它摇着尾巴汪汪直叫,忽疾忽缓地紧随着马车。如今,顺着土沟沟走向河湾,水浅了许多,当落日映红山梁的时候,看着盘旋不散的鸟儿,我好想再次听到“得得”的赶车声,好想悠扬在满是泥土的平板车上再去嗅一嗅田野里涩涩的草香,但是,夕阳散去,牛铃叮当,蛐蛐鸣响四野的时候,我依然没有等到那辆熟悉的马车,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那些深深浅浅的车辙里,把自己的孤独一步一步地踩到这黄土地当中!
夜色漫过山梁的时候,站在外面的场院上会看到各家各户渐次亮起的稀稀疏疏的电灯,不亮但橙色的光里却跳动着丝丝缕缕的温暖,随着坡上坡下高低起伏的地势,整个村落远远看去,就像在童话里听到的城堡一般,肃穆而神秘。那个时候,抬头看天,密布着亮闪闪的星星,隐秘于夜空之下的沟沟梁梁,间或响起的狗吠像爬坡一般传到耳朵当中,辽远但却真切……所有的这一切隐隐密密、或隐或现的景都给姥姥讲诉的老故事增加了可信度,让我的童年充满了幻想和期待。那一个雪夜,玩了一天雪的我早早钻进了被窝,记不得什么时候醒来,看到半个墙壁被红彤彤的光照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静静地坐在墙上,头戴钢盔,手中翻转着一件说不出的武器,窑洞墙壁上那一溜的《岳飞传》墙画瞬间好像都活了起来,此时的我,既害怕又兴奋,使劲地拽了拽被子,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就听着姥姥的声音轻轻地飘过来,“快睡吧,不敢再乱了!”转过脸去才发现,墙上那舞动的兵器竟然是我的棉裤,姥姥的手插正在裤管里给我烤着,那头盔竟是我多年之后始终不能忘却的灰色头巾。细细想来,故乡的夜空就那么神秘地牵着自己的日月,红彤彤的墙壁就这样温暖着自己日后的时光!
……
“大黄风吹来流浪的沙蓬,吹断了归途,吹不断大榆树的根”,歌曲婉转在山梁之间,苍凉而厚重。不管我们离开家乡多久多远,那些逝去的岁月都会在日后渐渐化为自己最温暖的依靠,不论现实尚有多少的苦涩,庆幸的是,我始终有一个遥远的家乡可以温情地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