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留言
今天,我们要走近一位神秘而不平凡的女性——江小燕。50年来,她极为低调,鲜少接受媒体采访,她就是50年前傅雷夫妇“自绝于人民”后舍身护下骨灰的奇女子,当所有人、包括傅雷亲属都在划清界限,退避三舍的时候,是她冒着生命危险站了出来,不至于让含冤而亡的大家无处下葬。她为了保护傅雷夫妇骨灰,甘愿冒险自称为傅雷干女儿、而她仅仅是从新闻上看到傅雷自缢的噩耗而根据图片上“大字报”线索而找上门,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此之前她和傅雷从未谋面。她被牵连接受审讯、被可怕名声耗尽青春,直到1978年傅雷冤案得以平反,她终于走出阴霾,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39岁的中年人。1985年,46岁的她报考上海第二教育学院中文系本科班,两年后毕业,各科成绩皆优,终于圆了大学梦……欢迎收听今晚的书香晚安。
2016年10月26日星期三
总第108期
别忘了她·江小燕
一个普通人47年前冒生命危险收藏傅雷先生骨灰
撰稿:楼乘震 朗读:Lidy
这是一位多年前曾感动过无数人的人,这又是一位坚决不接受传媒采访的人,最近,因傅雷夫妇骨灰下葬人们再次提起她,她就是保藏下傅雷夫妇骨灰的江小燕,一位被人们称之为民族良心的奇女子。
想写封信给周总理
1966年夏天,“文化大革命”的急风暴雨凶猛而来,尤其是8月份北京红卫兵挥动着军用皮带南下煽风点火之后,黄浦江畔不时传来某某名人自尽的噩耗,有几个与江小燕有往来的人也走上这条绝路。她和许多平民百姓一样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上面知道这种情况吗?她想写封信给周总理。
9月初,她正在钢琴老师那里学琴。钢琴老师的女儿是上海音乐学院学生,带回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傅雷夫妇双双自杀了!”江小燕虽与傅家毫无关系,但从小喜欢读傅雷的译作,也看过傅聪的钢琴演奏。为了写这封信,她要了解具体的情况。于是,她以街上的大字报大标语为线索找到傅雷的家,从保姆处得知傅雷的两个儿子傅聪远在美国傅敏在北京劳改,无法前来,亲友中也是没有能够出面料理丧事的。火化时只有傅家的保姆到场,骨灰无人领取。因骨灰只有亲人可领,何况要与“自绝于人民”的“黑五类”划清界限,谁领都有极大的政治风险。但江小燕却动了一个念头:冒名冒身份替他们亲戚去领下来,然后交由他们亲戚保管。
自称是傅雷的“干女儿”
她来到殡仪馆,自称是傅雷的“干女儿”,要收留傅雷夫妇的骨灰。她的动情诉说打动了工作人员。但是,她没有钱购买骨灰盒,当时尽管她已27岁,但还是一个没有工作的“社会青年”。于是,她想方设法,找到了傅雷的内兄朱人秀。她是戴着大口罩来到朱家的。朱人秀问她姓什么,她说自己姓“高”。朱人秀问她住哪里,她不肯说。朱人秀见她连地址都不肯说,有点不放心,就把钱交给外甥张廷骝,让张陪着“高姑娘”去买骨灰盒。买好骨灰盒,领取并装上傅雷夫妇的骨灰之后,“高姑娘”把骨灰盒带回自己家中,暂且保存起来。过了几天,她和张廷骝又一起把骨灰盒送往上海永安公墓,办理存放手续。考虑到傅雷的名字太“醒目”,“高姑娘”从朱人秀那里得知傅雷原名傅怒安,就在骨灰盒上署名“傅怒安”。
处理完此事后,她立即写了“小民求告信”,希望总理管管这种局面,谁知,正是这封求告信,引来追查大案。江小燕说:“不然,仅仅暗地里收藏人家骨灰,我是何人,至今也不会有人知道。”
为“右派分子”辩护
其实,江小燕在19岁那年就有过类似的义举。那时,她在上海市第一女子中学高中部,学习成绩门门优秀,考上大学不成问题。然而,在她即将毕业的前两个月,厄运降临了:校方把俄语教师柴慧敏打成了“右派分子”,授意江小燕以书面文字材料“帮助她,拯救之”,江小燕回忆说:“当时一心一意想‘救’这教师。故而,非但没有交上学校需要的材料,反在文字上为柴慧敏说话,为她辩护。然而,学校没有因为我的辩护就放过她了,她依然被划成了右派分子。‘文革’中她跳楼自尽!” 江小燕不愿从命“揭发”,就受到批判。在她高中毕业的毕业鉴定会上有如下判定:“立场不稳,思想右倾”,还评为政治品德“差”。正是这8个字断送了她的前程。从此,她的大学梦破灭了,她只得在家从父绘画。
而根据朱家人的回忆,其实当时她曾署名“江苏路高箴”,写了一封信给朱人秀,朱人秀正下放在正泰橡胶厂劳动,造反派攥住那封信,想一定是国外派的人,朱人秀又说不出她叫什么,住哪里,只知道“江苏路高”,最后从外甥张廷骝处得知她曾经说过,她的钢琴老师家有7架钢琴,造反派就带着张廷骝跑遍江苏路,才找到有7架钢琴的老师,问老师说没有一个姓高的学生,但从描述的长相,那老师说她不姓高,有点像江小燕……
幸亏审讯者是“大老粗”
江小燕被抓到正泰橡胶厂的民兵营内。她后来说:“如果当时来抓我的不是工人,而是音乐学院的师生,把我关在音乐学院某一间房内‘审讯’,或者由其他文化单位来抓我,那么,极可能我今天已不存在了。因为这种单位的人会从思想及意识上一层层剥我的根。无论我怎么表现得单纯、是一个年轻的书呆子,都无法逃过他们尖锐的政治上的攻击。我一张口,万万敌不过一群有文化、有头脑的人的口。今天,我要以自己亲身经历说一句话:工人阶级的的确确是淳厚善良的。”
审讯者问:“傅雷是现行反革命,你知道吗?”江小燕说:“我看好像不太像,虽然我从没见过傅雷。不过我小时候一直看《新少年报》,其他书什么的,书上说的反革命都是戴太阳镜,鸭舌帽,在井水里下毒,往大机器里放炸药,搞破坏,傅雷做过这种事吗?”审讯者一时语塞。江小燕也反问他们:“替人家收骨灰、落葬,这总不能算是缺德的事吧?”她之所以突出“缺德”两字,是努力从这方面来打动他们的心,尽量离“政治”远一点。她还举出自己的父亲在教会帮助下曾为五个无能力的邻居包办丧事。她举出这些事实,无非说明一点:“我出生这样一个家庭里,受到家庭的影响。故为别人收取骨灰,这种举动是不足为怪的,谈不上政治目的。”
在一整天的审讯将近尾声之时,终于逐渐看到了审讯者较为缓和的脸色以及平和的语调。但那个主要审讯者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极其凶狠,双眼露出一种极冷峻、极锐利的表情,一动不动直视着她,江小燕想,我也以我的双目直视他的双目:“你看我像个犯罪的人吗?”就这样四目相对,江小燕的气势压倒了那主要审讯者,后来那人竟向她说:“你这个人啊!真是又简单又复杂,你很义气……比我们讲礼貌。”
可怕名声耗尽青春
审讯结论当然是“没有背景”,当天就回家。虽然审讯者曾答应不把此事告诉里弄和派出所,但江小燕以后只要一听到汽车喇叭声,她的心便狂跳,因为抓她时,就是坐着汽车离家的。或者,户籍警向她看一眼,又会整夜睡不着,担心自己的案件被派出所知道了。几年过去,心理上的压力仍然很大,她不得不再次到正泰橡胶厂去,找当时主要审讯者。那人说:“我答应过你,不向你里弄派出所去反映的……”但随着当时历史的动荡,一批批的人物登台,一次次政治运动,仍使她担惊受怕。她说,从1967年6月22日被抓到1982年报上为傅雷平反,这整整十四五年中,她是在心理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度过的。
1972年,江小燕的父亲去世,家中无人工作,生活无着,里弄安排她到生产组工作,那时她已经34岁。那“反革命”的可怕名声耗尽她的青春,从此她与爱情无缘。直到1978年傅雷冤案得以平反,她终于走出阴霾,却已经三十有九……
1985年,46岁的她居然去报考上海第二教育学院中文系本科班,两年后毕业,各科成绩皆优,终于圆了大学梦。后来又直接从小集体所有制的生产组跨入全民制的学府——上海电视大学总部校刊编辑室,任副刊编辑。再后又调入上海大学美术学院,但到退休前也没评到高级职称,只是“助理研究员”。不过江小燕并不后悔,她说“余深心之宁然,净然,此万金所难易,则何悔之有?”
对傅家感谢退避三舍
更难能可贵,被世人称道的是:她对于傅家的感谢之情,退避三舍,淡然处之。傅家不忘她当年的正义之举,总想找机会报答。她却说,“我与傅家毫无关系!”1997年10月,傅雷次子傅敏来到上海,希望会晤从未见过的她,经著名传记作家叶永烈的再三工作,她总算同意了。当傅敏刚要表示谢意时,被她马上制止道:“你要说什么话,我心里很清楚。这些话,就不必说了吧!”陪同前去的叶永烈想为他们拍张合影,被她婉拒。出于礼貌,她只接受了傅聪音乐会的一张入场券,音乐会结束,她就默默地离去。
叶永烈先生说,江小燕极为低调,除了因他要写《傅雷传》接受过他采访,公开了自己的真姓实名外,只给余开伟先生写过一信,纠正了各种文章中的失实之处,披露了当时的真实心情。此信后以《我为什么收藏傅雷的骨灰?》为题在《书屋》发表,被周石先生选入二十世纪经典作品。 江小燕现在大约有75岁了吧,身体还好吧,还在画画吗?也许在街上,在超市,在画展,迎面走来的那位梳着清汤挂面式短发的老太太就是她!(本文参考叶永烈的《江小燕与傅雷一家》,江小燕的《我为什么收藏傅雷的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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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内主题图图片来自:Nicole Mason(图文无关)
* 本文作者: 楼乘震
* 本文原载在2013年11月07日《深圳商报》,作者为该报记者。
* 本文提及的傅雷夫妇
傅雷,字怒安,号怒庵,生于原江苏省南汇县下沙乡(今上海市浦东新区航头镇),中国著名的翻译家、作家、教育家、美术评论家,中国民主促进会(民进)的重要缔造者之一。
朱梅馥,1913年出生于上海。她是近代中国文学家傅雷之妻,曾与丈夫整理并出版了《傅雷家书》。杨绛称其集温柔的妻子、慈爱的母亲、沙龙里的漂亮夫人、能干的主妇于一身。
* 文末播放的歌曲:雷光夏《原谅》
*本栏目编辑李庆治,本栏目招募志愿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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