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沉淀在岁月里的父亲
文/曲直曲华珍
岁月在碌碌的脚步中及不经意间沉淀,凝结成厚重无形的本本,搁浅在记忆书架的深处。时光依旧在不紧不慢地填充着月出日落的精彩。我时不时地用回味翻开,重温几次那虽无墨香,却沁人心肺的甘辛。
沉淀在岁月里的父亲,如煮沸后冷却的茗,又如掩在尘埃下的落叶,在那里静止定格,被时光冻结。倘使在把他唤醒,那便是思绪反程,应说是回忆了。暂不言他多伟岸,只说其平淡。都让我无法榻眠。
从记忆中用特写镜头搜索,那张大众的脸,总给我几分惧怕,但又是那么可亲。从未见父亲过多的笑容,倔犟、沉默略带关爱,很多时候我总不敢放纵去触及,那些撒娇都被他的威严所挡避。严峻、冰冷,却又有种敬畏与折服。我每每仰俯于高大的清瘦,又自豪又怯意。
我常在父亲深邃的眼神里沉思,似乎我读懂些,但又有所不解。亦如我犯错时,他张口便是孔子曰,或古人云。把能数得清肋骨的瘦皮囊翻江倒海,从泄洪的口滔滔知乎者也。我必跪着听到鸡鸣,偶尔我会用目光回他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不敢口驳,只能无声地回抗罢了。除非要从心到口诚悔地回他“我懂了,后不可为之”。他便碜着脸,少顷后,方允“起吧”我才可敢归衾。心里虽有几分俗烦,但也深有感悟。 这当是犯错惩罚的家法,不为鞭累,专以言叱,这般场景更让我难以受得。还不如瞬间的暴力,其后无事。所以平日总要自警而小心了。
父亲能吹一手好笛,每遇雨天是秃角黄牛难得的闲,父亲便换上无从计起年轮的斗笠蓑衣。在草甸上,牛啃着无根水洗过的草,悠哉悠哉。父亲噬着心底的笛音,未饱饥肠辘辘,倒是樾林深远。直至炊烟渐稀,几声哞后,才彳亍晚归。
父亲从不过问我的学业 ,也不指派我任何劳做。处于他的严肃,我会时不时捡些活计,来证实我受教的懂事。他即不褒也不贬,反倒是很很地吸着呛人的旱烟,默默地用那让人有些惧怕的目光看着。我便会愈加地小心,恐乱了章法,弄巧成拙。
觉得父亲的宝贝不是我,而是那几亩田,和睡寝在仓房一角被他汗水腐蚀得仅剩拳头大小的镐头,被秸秆啃豁磨窄得如谷秀叶般的破镰,及那笨重而现今又稀有的木犁,还有对现在来说最无用的,被我遗弃在田畦头经果实硌掉牙的石磙。除了石磙,这些宝贝一直休在仓房,未曾想丢掉过 ,尤如父亲还在。我把石磙傍在畦边与冢相依,是因父亲在那里眠着。
那个年代,一家生存似乎都寄托在这些宝贝与父亲用不完的蛮力中。田里总有他那渐弯成残月忙碌的身影。俯首秃角的黄牛,总是披星戴月与他同守到颗粒归仓。厚厚的老茧,把算盘拨得噼啪痛喊,即便如此,一年下来也还是捉襟见肘,潦倒不堪。
父亲很捡点,大口大口嚼着母亲做熟的玉米饼子,又及为小心地怕从牙缝里掉下来的渣渣,被糟蹋了。然后在舀些水把碗涮得精光,一点不剩地喝下,那洁得如同母亲洗过般。我亦如此做,就连那水也是他的艰辛。我尚懂父亲的不易。
每到秋后,家里偶尔会来一些村官讨债,父亲无奈中把那点仅有的口粮给人称去,然后一个人坐在石磙上,闷闷地抽着旱烟,在吞云吐雾中,发泄着难以改变的现实困窘。从深邃的眼神里看得到歇斯底里的疯狂。直到那口很吸的辣烟,呛得他几声咳后泪奔。母亲也会偷泪,或是心疼父亲,或是恸于家境。
围炉取暖的冬天,父亲总是踩着嘎吱做响的雪,提蓝拣拾牲畜的粪便。颏下的冰溜能攢成似山丘的粪堆。用篮里的粪便寄托来年田中的收成。灯火万家时,父亲偶尔会围着炉,翻看被他啃噬破烂得掉渣的中庸、论语……。如巷子里货郎叫卖的酥饼,未曾触摸,眼观就足以碎落一地。那打着补丁的衣襟,被火炉炙出的旱烟味,足以让我眩晕。忽觉父亲有些似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但他不同的是勤劳得很。又略带些啊Q精神,慰籍自己的另一面。我姑且收起对父亲的揣测,就此放松自己,会蹑手蹑脚从半掩的门缝蹓走。
沐风栉雨的土坯房,是我落草的窝,那里有我天真困窘的童年,与青涩。改革开放的年月,也是我穷则思变的开始。活生生的现实告诉我,读书拯救不了困窘 ,更不能拖累过度疲劳的父亲。辍学我跪了一天一夜,不必说他请出古人的那些唠叨,连饭也给禁了。我也破釜沉舟不唯命是从了,因为我要顾及当下。这夜,父亲吸了一笸罗旱烟,那行热泪浸灭了他眼前欲旺的烛光。
我穿着母亲灯下缝进的挂念,千层底粘着乡沙,奔波于异地。在眼花缭乱的好奇与陌生里苟且,找不到故乡的朴实与厚重,那里多是心计与江湖。行囊里积攒着用都市的睥睨、嘲讽,换来的票子,默默地想,这些能否擦干父亲那晚的眼泪?或许能,或许不可能。
中秋归家,父亲愣愣看我,目光充着关爱也参杂着怒。“给,这是我挣的”。我怯怯地说,父亲没有接,只是点了他的旱烟。很很地回了我一句“你这辈子就值有这点价钱?我不稀罕”,随一声“嗨——”便拿着镰转身出门。我已想到他会如此,我懂得他要的是啥。默默看着,清瘦中更消瘦了的背影,他鬓角已被思念——不,那应是失望与遗憾种上了银丝。我眼前让背影反照得模糊,双眸掉落在父亲的心湖里,被涟漪掩没了。
自此,父亲废除家法我的跪,及那些孔、孟的唠叨。似春暖花开,如翻身农奴,我虽得以自由,但又觉失去很多。没了家法,欲觉我失去了父亲,遥不可及地远。
“年纪大了,就别下田了,有我照着呢”,我恳请着父亲。每次都被他无言拒绝,似未听到般竟自去了。蹒跚中让我心碎,无言中让我自悔。
在父亲失望的日子里,他终是把那些宝贝盘烂,他也被那些所谓的宝贝累荒。父亲走了,他带走了遗憾,留我终生惆怅……
忆到这里,我再一次跌落父亲的心湖,他的遗憾,何尝又不是我的悔!伫在冢前,那拭不完的涟漪湿了接下的记忆,我且关合了酸酸的回味。传承着父亲的旱烟,那些无奈在辣到麻木中稀释。那些年,那些事,都在经年里深深炙了烙印,无法忘却,更难以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