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里》
作者:苦夏症(墓前人)
大雪已经下了整整七天。
我裹着件冲锋衣缩在酒吧角落的一个沙发里,因为这里开了相当人性化的暖气。
和胖子从伪极限里出来后,我们就暂时分道扬镳了。最后以张海客兄妹为首的张家人和那群外国佬都跟我闹了个不欢而散,他们选择重新雇佣脚夫前往雪山深处寻找康巴洛人的村子和极限,我与胖子则负伤离开。
实际上一开始我就对这个怪异的合作没抱有太大期望,但是在弄清楚门里东西的来路之前,我已经意识到,自己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做。
酒馆比较安静,于是它成了我发呆的首选之地,但同时它还是一间杂货铺,形形色色的人从这里进进出出,有置办用品的当地人,有单纯来参观的驴友,甚至是推销土特产的商贩。
我点了烟独自发着呆,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穿着西藏民族服饰的老头突然就走到了我的面前。
他看起来年纪已经很大了,头发花白,走起路来腿脚不太灵便,典型的藏人面孔上带着点高原红。很多地方都有这种长岁无忧的老头老太,我曾在安徽的一个长寿村里见到过许多高龄老人,他们的长寿秘诀就是喝尿,自产自销无毒无害,甚至热情地抢着给我们作现场演示。最后还邀请我、胖子和闷油瓶一起来尝尝味道,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敢去类似的地方。
只见那老头先向我鞠了躬,用藏语对我说了一句“扎西德勒”,这句话就是吉祥如意的意思,老人家很热情,我也赶紧朝他点了点头。然后老头从口袋里掏出好多布包,一个个打开来,里面全部是一串串属于藏传佛教体系的珠链,摆在小桌上。
我看到这些首饰时立刻就失去了兴趣。西藏一直不乏小商小贩,其实这样的东西拿到一般市面上价格都比私人卖便宜。我杭州的铺子有很多类似的藏式风格首饰,没有实际价值,骗骗发烧友拿来收藏倒还可以,到我这样的同行手里就等于碰一鼻子灰。
我正想打发走这个老头,却突然瞥到其中一串绳穿的珠链有那么些奇怪。它的个头特别大,用的珠子基本上是红玛瑙,但是唯独有一颗除外。虽然也是红色的,但是材质明显不同。我接过来拿手磨痧了几下,感觉到表面很光滑平整,但偏偏有一块呈现出粗糙的凹凸不平来,像是有人用刀刻了什么东西在上面。
我不禁拿起珠子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发现它应该属于有机宝石。而它吸引我的地方,是上面一层隐隐约约的纹路,竟有些似曾相识的味道。
我想了想,立刻打开手机用光对着那颗珠子照起来。这串藏式佛珠做工很粗犷,用的珠子都不小,借着光线透过,我能勉强辨认出来上面的纹路。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居然也是一只蝎子的图案!
我当时感到十分意外,它和我们在张家古楼的棺材里发现过的首饰非常类似,秀秀曾经帮我辨认过那个蝎子的图案,图案与这串上面的一模一样。
老头见我看得入神,就用磕磕巴巴的汉语问我要不要买,只收500块大洋,价格在别人看来很坑,但对于我来说,为了它肉疼地砸钱不算什么。
因为我清楚地意识到,对于我来说有用的不是这串手链,而是手链背后隐藏的信息。
“这条手链你是从哪里弄来的?”我稍微组织了下思路,开始套老头的话。
那个老头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很快贼精地嘿嘿笑道:“你把它买下来,我就告诉你。”
我靠了一声,暗骂了一句真是无奸不商,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也被骂了进去。接着只好咬咬牙,掏出了钱包。
老头接过钱,仔细数了好几遍才塞进口袋,把那串手链用布包好塞到了我手里,然后不太利索地对我说道:“关于这串佛珠的事情已经发生很久了。其实最初拿到它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祖母,她当时是个接生婆。”
酒馆里很安静,正好赶上暴风雪的天气,又是人流低峰期,在这个角落里讲话并不会被人听到。那老头身上穿的衣服不够厚,估计也不太适应暖气,连说话都还是哆嗦个不停的。于是我叫醒了吧台打着瞌睡的酒保,要了两碗酥油茶,那老头道了谢,接过来一口气干掉了半碗。
窗外开始簌簌的飘雪,风撞击着玻璃。我们坐在藏式毡毯上喝着酥油茶,身子很快就暖和起来。那个老头放下手中的碗,就开始讲起这个关于佛珠的故事,这个被大雪覆盖了许久的故事。
那是张起灵最初来到人间的时候。
雅鲁藏布江奔泻而往的下游部分,就是连绵的山脉群。
十一月份的一个清晨,吉拉寺敞开了寺院的大门。负责燃火的小喇嘛在石磨旁边点起了篝火取暖,然后他拿着扫帚清扫完庭院,接着开始扫门外石阶上的雪。
当他走下石阶的时候,突然发现,在远处白茫茫的雪地上,蜷缩着一团刺眼的鲜艳红色。
藏族的传统服饰许多是以红为主的用料,而那团红色,极像是个穿着藏袍的人。昨夜的风雪很大,很可能是有人遭遇了暴风雪,借着灯光寻到吉拉寺门口的石阶前时,体力透支昏倒在了雪原上。
喇嘛们的心地都很善良。小喇嘛立刻从石阶上飞奔下去,将人从雪地上翻了过来。他发现那是一个很漂亮的藏族女人,但是双眼紧紧地阖着,整个人体温极低,已经被冻得嘴唇发紫。小喇嘛伸手就去探女人的手腕,发现居然还有微弱的脉搏跳动着。
五分钟后,他和几个年轻力壮的喇嘛一起把这个女人抬上了石阶,送到了喇嘛庙一间空着的房间里。过程中有人很快就辨认出来,这个女人是墨脱当地的一名女藏医,名叫白玛。
寺庙里德高望重的住持修习过医学,他来看过后,立刻让人生起篝火取暖,送几床棉被来取暖,煮一些姜汤驱寒,再去请大夫来。因为女人的腹部已经隆起的十分明显了。
她的身上,寄托着两条生命。
第一天的下午,白玛醒了过来。
她的身体依旧很虚弱,但是气色好了许多,因为暖和的室内已经有些红润起来。
白玛喝了大夫给配的调理身子的药,但不能走动,她已经在接近分娩的几天了,基本都躺在床上。这个女人一直很安静,似乎没有任何烦躁的情绪,只是一直看着窗外的雪景和天空发呆,然后和肚子里的孩子说一些悄悄话。
吉拉寺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那个女人发生了什么,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遭遇了什么,她怎么会昏倒在雪原上,孩子的父亲又在哪里。
而白玛似乎不在意这些,她第一次开口是向吉拉寺道谢,第二次开口,则是在晚上问寺里的喇嘛借布料和针线。
她房间的灯亮了大半个夜晚,当后半夜窗外开始下雪时,她缝好了一件小孩子穿的袍子,是红色的藏式,在翻进去的袖口里,她花了很久绣了两个精致的藏文上去。
第二天,白玛又做了一双很小的鞋子。然后她就几乎无法做任何事情了。她很累,同时也已经接近临盆的时间。
窗外的雪下得越来越大了。
第三天的夜晚,吉拉寺里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
白玛躺在厚重的羊毛毡子上,她已经没有力气动弹了。
婴儿清脆的啼哭响起后,一切又重归安静。接生婆是吉拉寺的喇嘛翻了好几座雪山找来的,她往炉子里添了把碳火,笑吟吟地告诉白玛,是个男孩儿,皮肤比汉人还白,眼睛又黑又漂亮,比其他小孩安静得多。
窗外飘着鹅毛大雪,屋子里很暖。
沉寂很久之后,产婆突然用藏语问白玛:“你想好给孩子取的名字了吗?”
白玛看了看躺在身边的婴儿,用手去抚摸他的额头,轻声说道:“他父亲是汉人。他是要姓汉人的姓,取汉人的名字的。”
“给他起个名吧,你也是他的母亲。”
白玛想起自己在孩子的衣袖里封上的藏文,看着婴儿漆黑的眼睛,在毡子上用手写了两个字,轻声道:“嘉措。”
“好多人叫这个名字。”产婆笑道,言下之意是太过普通了些。
白玛回答道:“我希望他是个普通人,安安稳稳过完一生就好。”
“也对。”
下雪的第四天。
白玛身子太弱,没有奶水。吉拉寺的喇嘛买了白砂糖回来兑水给孩子喝。
这个小婴儿很奇怪,虽然乖巧得很少会哭闹,但是却不好逗,不常笑。
白玛有时候会抱着孩子去看雪或者看天,有时坐在篝火边取暖。
母子两人都出奇的安静。
半个月不到的时间过后,寺里面又闯入了外人。
他们和住持交谈一会儿后,就进了白玛的房间。几分钟后,当这群人离开房间时,手里抱着那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之后白玛在房间里呆了很久,出来时带了一个布包,里面装了很多首饰,大多数赠给了寺庙做香火钱,还有几串赠给了大夫,其中带蝎子的佛珠和一些首饰送给了接生婆。 第二天白玛就悄悄地离开了。吉拉寺的生活依旧按往常一样进行着,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所有人都没见过那个女人和那个孩子。 仿佛这一切都被接连几天的鹅毛大雪覆盖住了一样。
然后,大雪终于停了。
直到又一个茫茫大雪的今天,墨脱的某间酒馆里吴邪再次听到了这个故事。
那是张起灵最初来到人间的时候。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