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读小学的时侯,我有个特别的同学,据说他得了一场重病,脑子有些毛病。
他的行为自有其逻辑,但我们也许永远不能理解这种逻辑,就像凡人不会明白神明的一举一动有什么内在联系。
我们也的确像畏惧神明一样畏惧他,而深化这份恐惧的,无疑是他发怒时狠毒的泄愤行为——他会用惊人的力道和准确度抓住某个人的头,将这颗可怜的头用力向墙上砸去。
而我们,在极度的恐惧和震撼的支配下呆立于原地,那场面无异于神圣的宗教仪式,没有人敢于亵渎它。
我们惊惧、我们恐慌、我们悲哀,但我们从不反抗、从不阻止,我们静静地、专心地、全神贯注地看着某个人受到这神圣的折磨,直到老师赶来重新启动我们那被暂停的世界。
对我们来说,他既是残暴的野兽,又是不可违逆的天神(或许这两者本来就是一体)。
无论是被他抓住时,还是看着谁被他抓住时,我从来没想过反抗他(那实在太越轨了),但我的确仇恨他,在神明面前下跪俯首时,凡人会悄悄露出什么表情?
咬牙切齿的憎恶。
然而凡人是无法与天神正面抗衡的,所以普罗米修斯才要偷偷地盗取了火种,鲧才会悄悄地带走神土。
而我,也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我要悄无声息地摘下他的星星贴纸,代表着老师的鼓励和赞扬的星星贴纸,贴到我的那一栏去。
他的星星是老师为了安抚他才发给他的,是大家为了求他不要发怒而上贡给他的祭品,是“不义之财”,我的劫富济贫是无可非议的。
并且,天神是傲慢的,他不会像我一样每天都来数自己的星星是多了还是少了,他不能够发现我在以缓慢而恒定的速度窃走他的星星。
02.
我找不到不这么做的理由,于是我将这个豪壮的计划付诸于行动。
在中午,大家都被赶到操场上玩,因为老师要打扫教室,等老师拖完地去洗拖把之后,我会准时抵达教室,会摘下他的星星,贴到我的那一栏去。
这个动作我做得凶狠利落,恍惚中觉得我抓住了他的头,一下又一下地往墙上砸去,像他对待我们一样。
每当这时,我的心中都会升起无尽快意。现在想来,这种快感跟看到武松一刀一刀剜了潘金莲,孙悟空一棒一棒砸碎了凌霄殿,哪吒一根一根抽出恶龙的筋时的快感是相似的。
可能合情合理却又不合法合规的事,都是这样令人欲罢不能。
那一天,我估摸着时间,静静地上了楼梯,轻快地滑进教室,熟练地将手伸向他的星星,很好,没有任何变数。
但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以往并没有听过的声音:“你在干啥子?”
老师回来了,我恐惧地想到,我的手僵在那里,僵在星星旁边。我偏过头,看见她一手提着拖把,一手提着水桶,安静地看着我。
也许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的眼神——结束工作后的疲惫混合着一些疑惑不解,但那份疑惑是很淡的,她并不是非要解开摆在面前的这个谜题不可。
为什么呢?因为她实在是很累了。
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毛骨悚然”到底是什么(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只有我的心在狂乱地跳动,我不禁不解地问自己:怎么了?)
从这张被小孩子们折磨得疲倦不堪的令人心酸的脸上体会到了“毛骨悚然”。
我忘不了,我在这张友善和蔼的脸前就像是被蛇盯住的青蛙一样动弹不得,我死死地看着她,我想可能我下一秒就会死去。
因为我愚蠢地想要偷走天神的星星,而人是赢不了神的,就像人赢不了一只无可匹敌的野兽一样。
空荡荡的教室里风扇在转,这是为了让地板更快变干,因为待会我们所有人都要回来,而小孩子又总会在湿漉漉的地上摔倒。
作业本在风扇的吹拂下不断地翻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我想这其实是属于“白噪音”什么的:在这种舒适又小声的声音环境下,入睡变得更加简单。
但我这时不想入睡,我想要风扇突然掉下来,砸坏一两个桌子,发出震天般的巨响,这样老师就不会疑惑地看着我,等待着我的答复,我永远给不出来的答复。
03.
这时我的老师,累的不行的老师,她突然恍然大悟了,抄起一卷纸,撕了一大张递给我。
她说:“快去吧。”
她的脸上终于不再是那副可以让我溶化掉的疑惑神情,而是温柔的鼓励的笑容,鼓励我去洗手间解决我的生理问题。
原来如此,原来我是要来拿纸,好去尽情地释放。
原来我是因为一直身处在良好家教的环境下而拥有的对排泄欲望的羞耻感,才会显得如此呆滞,甚至恐惧,嗯,原来如此。
于是我说:“谢谢老师。”
拿过那张纸,我感激地拿过这张纸,迈着含蓄的羞涩的小步子,慢慢地走向厕所,好像我的防线真的已经快要失守,为什么不能是这样呢?
老师说了,我要去上厕所,就像神说了要有光,于是世上就有了光一样,她已经告诉我了:“你要上厕所。”
我自然应该上厕所,于是我恍惚地蹲在厕所的隔间里,拼命地完成我的使命。
我要感激地用掉这张纸,这张得之不易的纸,它救了我,老师救了我,我不是来窃取天神的星星的,我只是——来拉屎的。
她问我在干啥子,其实她知道的,她当然知道我在干啥子,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的手已经伸出去了,就僵在那里,僵在那一排排小星星的旁边。
我是谁?
我是想要小星星的小孩子,我是想要报复暴戾同学的小孩子,我是来偷东西的贼。
我来干啥子?我来偷东西,装作自己是个英雄,心安理得地偷东西。
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但是她不说,她装作不知道。
她可以教训我,或者是慢悠悠地警告我,让我一点点地变得越来越惊慌。
或者是破口大骂,让我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她可以给我的家长汇报:这个孩子呢,你们当家长的一定要多加注意;
她可以在上课时让我出来给大家道歉,因为我犯下了可耻的罪行,并据此展开进一步的教育:大家不要干坏事哦……
太多了,处理一个想干坏事的小孩子有太多方法了。
但是这些都没有发生。
04.
我疲惫的老师只是辛苦地挤出了一个笑容,然后撕下一大张手纸,生硬而不合逻辑地说:“快去吧。”
快去吧,离开这里,我知道你会听老师的话,去洗手间,快去吧,我把你从这里渡走,把你悄悄地救走,没有人知道的,快离开吧,以后再也不要来了。
我再也没有偷过星星,我再也没有不可遏止地想成为普罗米修斯、鲧、武松、孙悟空或是哪吒。
应该说是我再也没有打算为自己的龌龊行为安上英雄的名号,然后心安理得地去实施它。
因为我已经知道了,当我这么做的时候,当我把我的手伸出去的时候,我的老师,我疲惫的老师,她会一只手拿着拖把,另一只手提着水桶,静静地走过来,然后疑惑地看着我,问:“你在干啥子?”
我感谢我的老师,她用一个微笑,用一张手纸,静悄悄地拯救了我,静悄悄地消散了我的罪恶,我再也不会想要偷走谁的小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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