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在井中的西瓜
谭 绩
母亲去世时,我六岁,姐十二岁。
母亲去世的时候正值深秋,天气一天比一天的凉,院子里的苦楝树叶子也一天天的往下掉。父亲在外面帮别人做小工,五六天回不了家是常有的事情,从此我开始了与姐相依为命的日子。
母亲去世,对我来说是没有多少悲伤可言的,因为那时太小还不懂得什么是悲伤。与小伙伴们的嬉戏玩耍令我丝毫感觉不到没娘崽的痛苦。父亲不在家,姐管不着我,这只能令我在外面更加地疯、野与嬉闹。记得那一次,我跟小伙伴们玩的游戏是捉小偷,捉到天色已黑大家还觉得不够尽兴,直到小伙伴们被他们的父母亲用条子请回了家。这时往回走的我才发现站在村头槐树底下的姐已经是满眼泪水。其实,我早就听见姐在村头的呼喊,只不过是装作没听见罢了。姐没有责怪我,默默地牵着我的手往回走。这时已经是秋风渐起,冷冷的月光,照亮我和姐一长一短的身影。
到家时,早就过了掌灯时分。庭院是满地细碎的月光,朦朦胧胧。屋内没有点灯,因黑暗而显得愈加冷清。姐进屋准备点灯的时候,苦楝树上的一声凄厉的鸟叫,使姐跨进门槛的脚硬生生地抽了回来,姐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而我却吓唬姐:鬼来了!那是怎样的一种恐惧袭上姐的心头啊!姐因恐惧而发抖,母亲去世时的阴影再次又浓又重地蒙上了她的心灵。那个晚上,姐抱着我坐在门槛上,再也没有走进屋内。
一弯冷月已升到半空,四周沉寂了下来。再也听不到村子里的狗叫声了,再也听不到圈子里的牛发出的哞哞声。我依在姐的怀里,姐抱着我倚在门槛上歪歪斜斜地睡去,只有天边的冷月和点点寒星的光辉照在姐那少年而老成的脸上。
后来才知道,父亲回家已是深夜。那天父亲做完工、结完账,便急着往回赶。父亲回到家见到依门而睡的我们,他是哭着把我姐弟俩从门槛上抱上床的。从此,父亲总是在天黑前赶回家,他知道,姐和我都惧怕黑暗。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因有父亲给予我们的阳光、空气和水,我和姐像一株小树苗一样一天天地长高。姐不再帮我洗澡,不再帮我盛饭、不再用汤匙把饭送进我的嘴里。我长成了一个小伙子,而姐也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
姐谈对象的那一年,我在镇上的初中上学。姐没有把她订婚的喜事告诉我,所以我没有参加姐的订婚。周末回家时,姐给我拿来一把糖,我吃在嘴里,甜在心里,我为姐感到由衷的高兴,也为姐即将作他人妇而感到黯然神伤。我知道姐即将开始了另一种生活,这使我切心地感受到家里又一分冷清即将蔓延开来。
姐二十三岁那年出嫁了。那时我即将参加高考,为最后的冲刺作最大的努力。姐花了十元车费来到我的学校,把一袋青苹果塞到我手里,算是为二十几年的共同生活画上了一个句号。姐哽咽着说:三天后,我就出嫁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你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好爸!我执意要抽出两天时间要送送出嫁的姐,可姐拒绝了。姐说,你现在是非常时期,把学习搞好,你能考上大学,姐就高兴了!姐离开的时候,我分明看到姐的眼中噙着要下滴的泪!
那年我还真为姐争了口气,考上了大学。去姐家报喜时,感到姐比我自己还要感兴。似乎从她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往日的那份因缺少母爱而呈现出忧郁的神色,初为人妇的姐满脸洋溢着幸福。姐着实为我庆贺了一番,煮了满桌子的饭菜,吃了好几个钟头。在姐的感染下,姐夫频频地跟我干杯,直喝得酩酊大醉。那天姐、姐夫给自己放了一天的假——没有下地干活,而我也醉倒在床上。
进了大学,我也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穿上姐送给我的衣裤鞋袜,混进人群里开始有了一点人模人样,外面的花花世界使我对往昔的点点滴滴淡忘了许多。我忙于交友、忙于学业、忙于赚钱,忙得再也没有时间去姐家,甚至是给姐写一封问候的信。第二年的暑假,正当我为接到一笔新业务而欢呼雀跃时,我接到姐打来的电话,姐在电话里说,家里今年养了五六十只鸡,快两三斤重了,今年年成好,瓜田卖了两万多斤瓜。你最喜欢吃西瓜,回家让你吃个够。我说,好啊,一有时间就去。我“嗯啊”地在电话线的另一头答应着,把电话挂了。
那个暑假终究是没有去成。我不愿意为即将到手的一笔小钱而付之东流。那个暑假似乎过得特别的快,在假期即将结束的时候,我碰到了姐的邻居。姐的邻居问, 你不是答应去你姐家吗?这时我才记起给予姐不是承诺的承诺。邻居接着说,那次姐走了十里路远的山路来到集市上给我打的电话,姐听说我去非常高兴。姐给我留下了一个二十斤重的一个大西瓜。任凭多少人愿出高价将这个西瓜抱走,姐硬是把西瓜留了下来。为了防止西瓜坏掉,姐为西瓜封上一层薄薄的黄泥,放进了屋后干枯而又清凉的深井。当再次拉上来的时候,西瓜终究是坏掉了!
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蜇了一下,口里喃喃地说道,姐真是的!我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那埋在泥土中的何止是一个西瓜?那不是埋在姐心中一份深沉而厚重的爱吗?!
生命中的爱,你不去感悟它,你就永远不知道它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