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他做过的最过分的一件事,是在小学五年级。
那时候,每个班每个月都要在教室后的黑板上办黑板报,于是老师安排我们以小组为单位,一个小组七个人,轮流办黑板报。
黑板报对我们来说,是荣誉的象征。学校会在班会时间组织老师和大队部的学生来检查,黑板报办得漂亮的班级,不仅会在通告栏里得到书面表扬,还有机会拿到流动小红旗,而办得差的,检查人员则会毫不留情地当面批评一番。现在想来这规矩真残忍,可那时我们自然不会对这种不人道的规矩有什么异议,一个个都铆足了劲儿想赢得表扬。
轮到卫行云那个小组的时候,因为他画画得不错,便由他来画画,其他人画格子写字。那一个星期,每天课外活动的时候,卫行云都会留在教室里面,认真地在黑板上涂涂改改,有时是他们一个小组的人,有时就他一个人。
有一次,我跑回教室喝水的时候,卫行云正在后面画画。
我“噌噌噌”地跑回教室,自然吓了他一跳,可他转头看见是我,眼神一暗,竟然什么也没说,便转过头去,继续画了起来。
我“咕嘟咕嘟”喝水的时候,突然就觉得很不是滋味。
那天放学后,我,偷偷地擦掉了黑板报上所有的画。
我小的时候,真是坏极了,黑板擦握在手中,我竟然一点儿内疚的感觉都没有,心中反而快意非常。
那幅黑板报其实非常漂亮,他画了蓝天白云和碧绿的草地,小花儿七八朵,小蝴蝶两三只,小朋友们在画的另一侧开心地奔跑而来。
后来的很多个夜晚,我都曾为我当年对卫行云造成的这些伤害辗转反侧,后悔不已。尤其是每当回想到他看到黑板报上的图画消失了的那一刻的表情,我都恨不得打自己一拳,告诉自己,他不爱我,都是我罪有应得。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地来到了学校,幸灾乐祸地等着看他的反应。
当卫行云走进教室的那一刻,教室里突然间鸦雀无声。
他蓦然抬头,愣了一愣,随即直直地盯着教室后方,双眼睁得大大的,呼吸也逐渐加重。
我却傻乎乎地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幸灾乐祸地捂着嘴巴偷偷地笑了起来。
接着,生平第一次,我理解了怒发冲冠是什么意思。只见卫行云整张脸涨得通红,双手握拳,毫不犹豫地向我冲来,上来就给了我一拳。
我眼前一黑,“哇”地哭了出来。
然后,我听见他说:“夏淼淼,你真是这个世界上最丑最坏最讨厌的女生!”
下一秒,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从我的鼻腔中流了出来,在别人惊恐的眼神中,我摸了摸鼻子,当看到我手上的鲜红血液的时候,我晕了过去。
从那以后,我就有了晕血的毛病。
后来我们都被请了家长。
因为我那一晕,原本有理的卫妈妈却小心翼翼地拉着卫行云向我和我的父母赔礼道歉,而我的爸爸妈妈则是又心疼又气,并连连向他们赔礼道歉。我躲在爸爸妈妈身后,害怕地看着卫行云和他妈妈。
他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却仍然在他妈妈的催促下走过来,同我说了一声对不起。
我向后一缩,躲到了爸爸身后。
我平时是个傻大胆,可一出事,马上变成小绵羊。
他的妈妈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轻轻地拉着我的手说:“淼淼,阿姨也跟你说声对不起,你能原谅行云吗?”
我在爸爸妈妈威胁的目光下不得不主动承认错误:“阿姨,是我不好,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偷偷擦掉他的画。”
她微笑:“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阿姨知道你这只是个小小的恶作剧。以后,你跟行云还能是好朋友、好同学吗?”
他没有告诉他妈妈他在学校被孤立的事,我看了一眼卫行云,不知道为什么,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然后在他妈妈期待的目光之下,缓缓地点了点头。
“真乖。”她摸了摸我的头,站起来继续同我爸爸妈妈寒暄。
当时光流逝,我回想起那个午后的情景,年轻的爸爸妈妈和卫妈妈,站在她身前的卫行云和躲在我爸爸身后的我,时间的魔力让我惊叹不已。今天,当时的我们重新聚集到了一起,我的父母和他的妈妈都已老去,卫行云已经长大,我却已经死去,停止了运转的身体平静地躺在漆黑一片的棺木中,只剩下悲伤的灵魂在一旁痛苦地注视着他们。
我的父母和他的妈妈会逐渐苍老,卫行云会在岁月的打磨中变成稳重成熟的男子,只有我,我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这个细雨绵绵的三月,再无法返还。
我曾经暗暗地告诉过自己,我会爱他一生一世,而现在,我真的做到了。
那之后,我都尽量避开卫行云。
不错,虽然我还是不愿跟他说话,却不再阻止别人同他讲话,他走过我面前时,我不再昂首假装对他视而不见,偶尔我也会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可是,虽然没有我的从中作梗,他和其他同学的关系也并没有改善多少,他依然沉默,依然没有伙伴,学习依然非常好。
很多人都说,卫行云以后会进省重点中学一中,据说那里到处都是像他一样的学生,以后都是要去上清华北大的。妈妈开完家长会之后回来说:“你要是像卫行云一样,我该有多省心。”
传说中,在茫茫的宇宙,有种神奇的生物,他们认真学习,老实听话,不爱玩游戏,就爱写作业,门门功课都学得很好,次次考试都是第一,这种生物就叫做:别人家的孩子。
卫行云就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别人家的孩子,都是我们这种资质平庸的傻孩子心中的一根刺啊!
可是,我偷偷观察了他好几天,发现他也就那样,不管是上课还是课间都单调至极:上课的时候认真听讲,下课的时候除了上厕所就是坐在座位上看书,只有体育课才会见他在操场上跟其他男生一起踢一踢球。几天之后,我就放弃了观察他,将注意力重新转回了我的小班长身上。
我的小班长是永琪是尔康是杨过是段誉还是许仙,他完美到只有我这样的女孩子才配得上他!
可是,他到底是姓谭还是唐呢?一个暑假以后,我就将此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整个暑假,最让我兴奋的只有一件事。
我,夏淼淼,要变成一个初中生了。
初中是不是就不用戴红领巾了呢,周末我可以在外面玩到八点以后再回家吗,我的零花钱会从两块变成五块吗?
上了初中,就算长大了吧?
上了初中,会认识许多新朋友吧?
上了初中,就不用再看到卫行云了吧?
显然,无知的少年夏淼淼把初中当成了天堂,当我痛苦地发现,初中除了会认识新同学和不用戴红领巾之外,其他的同小学没什么差别时,已经开学两个月了。
很不幸地,我跟卫行云又被分到了一个班。
后来,我终于学会了面对现实。
后来的后来,我陷入了一场巨大的单恋的漩涡,水底那些舞动的水藻蔓延到我身上,将我牢牢缠住,于是我再没能爬出来过。
童年就这样早早地结束,青春期的到来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