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我对面的年轻女孩,果冻色的嘴唇小口啜饮咖啡,芭比粉的手指甲尖尖地握着银勺挑起一小块提拉米苏,她的表情有些动人,好像全不是在吃一块蛋糕,而是在吃一种想象力,爱情的想象,生活的想象。我无端想起陈渔,像想起美人如玉的70年代,优雅的赫本顶着艺术品一样的盘发,站在薄暮的街道上,对着蒂凡尼的橱窗,心满意足地吃早餐。女人都是浪漫至死的动物,卖钻石的蒂凡尼在她们心中就是一个如梦似幻的没有忧愁的地方。
无法让女人一直美下去,美到心力交瘁,而是让她们龇牙咧嘴,露出利爪,20岁的女孩去嫁五十岁的老头,坏了爱情的规矩,是我们这些正当年纪的男人做得不好。
陈渔走后的两年,我也离开了越南。有半年时间我都在游历各国,大概是在陈渔那边的感情受挫令我总有一副委屈的神情,旅途中我艳遇不少。和张三、李四都发生过爱情,但那些感觉,和陈渔都无法比。最后我撑不住还是回国了,谁收春色将归去,慢绿妖红半不存。榆荚只能隨柳絮,等闲撩乱走空园。
“慢绿妖红”、“等闲缭乱”,只有中国有,也只有这里,有陈渔。
2011年的陈渔在做什么呢,七月流火,而她裹在破旧的被子里,牙齿咯咯作响,总是觉得冷。在过去的整整一个冬天,她跟着一个做期货发家的三流导演去了新疆,那个男人说:“陈渔,你底子不错,红得了,只要稍微整一整,换个艺名,稍微露一露,先锋一点,为艺术献点身,保管一个红。”
挂着一张照镜子时认不出自己的脸,陈渔在新疆的冰天雪地里拍人体写真,冻得苍白的身体在雪白冷清的荒漠里,像最后一点肥美的肉食,凶残的大鸟在半高空盘旋。
陈渔是红了,在这个娱乐至死、没有信仰、模糊廉耻的坏时代里,汤念念这个名字昙花一现般绽放在众多男人鼠标的右键中。这个名字真是土气得要死,混在一堆露露、紫紫、美美中,迅速淡化了脸,而变成一个活色生香的符号。
我在武汉的一个酒吧的周年庆上见到陈渔,穿得衣服料子少而粗劣,像一把塑料花在暧昧虚浮的光中若隐若现。不少男人上去和她合影,陈渔笑容纹丝不动,像被两枚图钉不偏不倚地挂住。退场的时候,有两个助手样子的人跑上去,包围着她下来,口里不停喊着“贵宾室!贵宾室!”陈渔像明星一样慌乱地大步走掉,我想她如果回头看一眼的话,是会伤心的。因为根本没有人追她,大家只是茫然冷漠地看着她,我身边那个上去合影的煤老板骂了句粗口:“操,本人比照片难看多了,皮肤差,肚子上还有肉。”
那晚我梦到陈渔,我们无所事事地走在小县城的老街上,兜里的20块钱不仅填饱了我们的肚皮,还买了两支康乃馨。有面带愁容叛逆的少年骑着改装后的摩托车、放震天响的音乐呼啦啦地过去,陈渔在夕阳里眯起了眼睛:“真为他心疼啊,这么好的青春。”
没过几天,陈渔来找我,穿一件干净的白衬衫,配一条印象派油画的艳丽丝巾,拎着一只孔雀蓝的包,这次的笑容是她的,露出了两颗小虎牙。我是靠这两颗牙齿认出她的。
她大概是累了,所以才这么安安静静地趴在轮渡的栏杆上,像只疲倦了豹子,在草原上跑了一整天却一无所获,趴在夕阳里,伤感忧愁。陈渔说:“小卓,你来帮帮我吧,我一个人好累,快撑不住了。
很抱歉,我离开了陈渔。
和陈渔的最后一面是午夜两点混乱油腻的火锅店里,她无动于衷的模样,大快朵颐地吃着火锅,把一块块浸着辣油的牛肉捞起来往嘴里塞,大红色的口红令她的嘴变成了一张血盆大口。所有能下肚的食物都变成了她的仇人,是那些难堪的往事,她把它们连骨带血地吞了下去。
陈渔用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方式对待着我们这场告别,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陈渔,慢点吃。”她这才停下来,掏出烟来抽。烟雾腾起来,她冷静了很多,失去了刚才的狰狞,脸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白色,双臂抱在胸前,望着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左右端详,又茫然又眷恋的样子。
陈渔,你也明白了吧,在和平年代,一个女人能经历的最大的兵荒马乱不过是冷眼看着自己一点点沉堕,像烂泥融进沼泽,无动于衷。你内心哭天抢地,可是看看这世界,夜色温柔,爱人都在他们的怀抱里。
在这个料峭的春寒,我彻底地离开了陈渔。 我无法看她自我毁灭,我还想把她当做美好岁月怀念。
我也恍悟,她被叫作伊莎贝拉的时候,是她最快乐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