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作者:яблуко(来自豆瓣)
冷秋声告别林捕头后,走上了利涉桥头。烈日下,石板中掺杂的云母刺刺地反射着光。他眯起眼,对岸一道窄窄的楼梯上去便是堂妹同乳母的栖身处。
冷公子到时,乳母容氏正站在立柜前,背对着他,细细擦拭一只白釉花瓶。
“之前她在的时候,倒有养些花,可惜总是开不长。”
立柜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只鲜艳的蝴蝶大风筝。
“其实小姐她一向也不喜欢花什么的,也是怕我无聊,照顾着倒有个事情做。”
“这风筝是……?”
冷秋声指着那只大蝴蝶问道。
容氏抬头看了看,“我也奇怪呢,怎么那时候就突然变了个小孩儿似的要我去买风筝呢。今天也没见到那个卖风筝字画的书生。”
“是那个在桥边摆了张桌子,还帮人代写书信的书生么?”
“是他。”
“字写得好。”
“小姐也这么说。我买了风筝回来,她看了看,说,他的画画得不怎么样,字倒写得有点意思。”
容氏放下花瓶,长叹了一口气。
冷秋声道:“母亲希望能将您接回府,这样也好有个照应。”
容氏点点头。
冷秋声走后,又只剩下容氏一人。她打开小姐闺阁的房门,她像过去的十余日里一样,仔细地打扫了每一个角落,然后推开窗。这是将近半个月以来,第一次有河上新鲜的阳光和空气从外界涌入。薄暮时分,夜色正缓慢地落下来,笼罩住了安泰河与桂枝里。她看了看,又关了回来,插上栓。
与此同时,林捕头们在宫殿的灰烬中发现了一具已经被烧得焦黑的男尸。宫里已将遗体一一清点,只有这一具是多余——他既不是王公贵胄,也并非杂役奴才。到了下午,有一个姓舒的妇人来认领,不知从死者身上的哪一件遗物中认定,那是她的儿子,安泰河边那个卖字画也代人写家书的画师,艾敬郎。没人能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没人找得出他和这场火灾的关联。这个多余的死者。他的尸体被发现在火势的外围,与源头——架起的柴火堆——相去甚远,仿佛是在这宏伟的火场中迷路了一般,最终但求一死。
捕房的捕快们一时间又议论纷纷:这个艾敬郎究竟为什么要出现在那里呢?有人说,别不是冷小姐真正的情人吧,想要偷偷再见上一面,没想到也被烧死了。又有人说不是这样的,已经问询过冷小姐的乳母容氏,说冷小姐平日里深居简出,这两人似乎连面都没见过一次呢。
如果,容氏是在夜里推开那扇窗,她便会看见,河的对岸也有一扇窗。如果是昨夜,或者再早一点的其他许许多多个夜晚,那扇半开着的窗里会露出一点点摇曳的,昏黄的烛光。在跳动的微光之下,有人低着头认真地读写着什么,有时也抬起脸来沉思。那个人也是艾敬郎。
只有已经死去的艾敬郎能够解释他死亡的来龙去脉。
他已经不记得是哪一个夜晚,一张手绢松松笼住三颗深红饱满的荔枝,被丢过河水,稳稳落在他的案头。他急忙推开窗向对岸望去,那一扇窗里却似乎是空的。他下楼,拣了两只绛桃,上楼,抛向对岸。第一只成功地落进了那扇窗里,他似乎听见有一阵轻捷的脚步,赶到了窗前,蹲下身拾起了那沉重的果实;第二只却掉进了河里,他像是听见了一声轻笑,远远地,从对岸传来,而后,一只纤细灵巧的手将窗户带上。河面又恢复了平静,绛桃掉入水中发出的“扑通”声像是永不停息的河水将什么东西吞咽下去,经过喉咙时发出的声音。艾敬郎手中还残存着那带着细细绒毛的肉感果实特别的触感。
他的恋情从那个由时令鲜果组成的夜晚开始,终结于他的死亡,期间他未见过那恋人一面。有一日,他听人说起住在这河上的冷家小姐,名叫做霜蝉的,他便知道那一定是她。冷,霜,字字都是冰凉的。连属于夏日的蝉声也都像是刺着明明灭灭的花纹的丝绸般,伸出一只冰冰凉凉的小手在艾敬郎心尖上摩挲着。他依稀记起几年前坊巷间议论纷纷的冷家大爷的船难,说冷家小姐一心认定是有人设计将父兄害死谋取财产,但案子还是以船难了结,围观的人说,公堂上一身缟素的冷家小姐一滴眼泪也没掉,只说了一句,若不能替父兄洗清冤屈便此生不嫁。
艾敬郎记不清自己尾随着那个叫冷光的木材商人穿过了多少座起伏的桥梁,多少条狭窄的街巷,还有一些幽暗的男娼窟。他有时混迹于人群中故意与那商人擦身而过,近到可以让他嗅到那正在衰老的男性肉体散发出的腐朽的味道,可以让他感到那华服下肌肉正日趋松弛。他听到过那男子和契弟们用猥亵的语气下流地调情,也听到过他道貌岸然地与妻儿相谈。
冷小姐认定的,谋杀她父兄的凶手,就是他了。
他无法断定其中的正义,也无力找出所谓的真相,只知道他恋人的主张大约就是自己的正义和真相。与恋人相比,总觉得自己似乎太过于卑微渺小——一个只能画画扇面风筝,题写春联的画师,能做些什么呢?
那就替她“复仇”吧,艾敬郎心想。
他便主动结交了那木材商人。一个眉清目秀,略通诗文的年轻人,却是这样刚好地迎合了那正在逐渐老化腐败,爱好附庸风雅的男子的口味。商人冷光到了如今的年纪,已经鲜少见到这样一个不为权财——至少看起来是这样——接近自己的少年人,自是欢喜,赠予了艾敬郎他亲自题写的折扇。两人约定十五日夜晚与朱紫坊间的一家小酒馆见面。只需趁着那男人喝得昏昏沉沉的时候,塞入那封事先已经临摹好字迹,依着他口吻写下的遗书,再将他推入河中,接下来只需等河水将这尸体浮起了。
十五日,满月夜,一桩动机微妙的谋杀案就此发生。
冷小姐却似乎消失了。几日之后,他才知道,新任的王遍采民女入宫,冷家小姐容姿清丽绝伦,因此也被强征为秀女。
自是,他从未谋面过的恋人的音讯连同对岸的烛光一起熄灭,杳无踪迹。
那天晚上,他从一个迷梦中醒来。他只依稀记得梦里有大丛大丛的金鱼草生根在天空中,倒着向下生长,琐碎的投影覆盖了他全身,只漏下一点一点圆圆的小光斑;茎叶纠缠的深处,隐隐约约有一只硕大的蝴蝶安详地扇着翅膀,像是要飞到更远的地方去。他迷惑不解,却不是不安。像是听到了远处隐约间传来的壁壁薄薄的火声,他推开窗望去,被烈焰包围的宫殿正安静地燃烧着。她一定在那里,他不知为什么就这样认定了。他决定与恋人以同一种方式在相同的地点、时间死去,哪怕要如同遇水的食盐般消解,受炙烤的油脂般融化,被蚕食的木材般粉碎,他也在所不惜。于是他披上衣,下楼,往那火场赶去。除了艾敬郎自己,没有人知道他生前最后一次回头,望向的还是那条河的方向——河底的淤泥中浅浅埋着一枚桃核,果肉已经被河水浸透,腐烂,果核从其中松动了出来,被不息的河流携带着缓缓行进。但那河其实根本就不可能被艾敬郎瞥见,它被朱紫坊与桂枝里连成片的墙、门、窗、屋瓦严密地挡住,连冰凉的河水和河底腐臭的淤泥的气味都不可能被嗅到。而他身前就是高大的,正在熊熊燃烧的宫殿,它坚固的栋梁,还有艾敬郎此前从未见过的精致的、连最末梢的鸟羽都被一一刻画仔细的浮雕,壁画,此刻都笼罩在冲天的火光之中。顶上,是金红的、炽烈的火焰,仿佛是屋瓦飞檐在最后一瞬迸发出的耀眼光芒。一粒火星就像是从炼熔的天空上滴溅下,轻而灵巧地从他面前飘过,向城中去。他回过头,逆着仓皇奔出逃生的人潮,走到那火场中去。
(改编自 清•里人何求 《闽都别记》第五十六回“冷女掷果为父伸冤,艾生设诈代妻报仇”及第五十七回“冷霜婵不从残暴王,陈金凤初会风流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