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宋小君(来自豆瓣)
我的第一个吻,送给了一个笑起来露出两只虎牙的姑娘。
那时候,她十八九岁,像一朵将开未开的花儿一样,如果我是一只蜜蜂,我想要采到她的蜜,几乎要花费我一辈子的时间。但我也愿意。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回忆几乎闪亮得像是正午时分的大太阳,耀眼夺目,又特别滚烫。
那是一个特别普通的六月的周末。
她父母打算去亲戚家,为此我特别感谢她的亲戚,给我们制造一个独处的机会。
我按照约定,满头大汗地摸到她家小区楼下。
依据我们两个人的暗语,如果窗帘拉上了,就证明她家里没有人。
我心花怒放,几乎是一口气上了六楼,在门口平复了呼吸,才敲响了她家的房门。
门开了一道缝,她穿着碎花的可爱睡衣,刚刚洗了头发,洗发露的香味飘散出来,我几乎要误会自己就是一只蜜蜂了,忍不住挥舞着我的翅膀,要飞向她的花心。
她请我进了门,紧张兮兮,你没被邻居看到吧?
我说你放心,看到也没事,看到你就说是推销家用电器的。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但说话的声音仍旧很小,像个地下党。
我们把这次见面搞得像偷情一样,这让我异常兴奋,以至于多年以后,我还保留着和女孩独处的时候,说话总是很小声的习惯。
我坐在她家的沙发上,她打开了电视,然后坐在我旁边。
尽管我内心躁动,尽管她刚洗完头的香味撩人,但我们还是很安静地坐了一会,看着无聊的电视剧,里面一对情侣正在车轱辘话的吵架,外面有汽车开过,她家对面是一家律师事务所,进进出出的人都穿着西装,见面都要握手。
等到安静结束,她看着我湿透了的衬衫,先开了口,你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洗。
我有点紧张,我里面没衣服了。
她丢给我一件她的大T恤,穿这个。
我穿着她粉色的大T恤,鸡心领的,有个深V,看着她在洗手间里给我洗衣服,觉得无比幸福。
她的睡衣宽松,睡裤却有一点紧,不知道是不是姿势的缘故,睡裤把她的屁股裹出来一个特别漂亮的形状,我在脑子里用无数几何图形,想要诠释这个形状,但最后还是没有成功。
她家里的洗衣粉实在好闻,像森林深处暗自生长的某种香料,她转过头,喊我,喂,给我挽挽袖子。
我走过去,强行压制住自己的心跳,生怕心脏一下子跳出来吓到她。
她把两只手伸给我,皮肤上沾满了白色的泡沫,像是下过雨又晴朗起来的天空起起伏伏的云朵。
我给她挽袖子的时候,碰到她的皮肤,被冷水裹挟得清凉入骨,我打了一个激灵。心里对她从此有了无限的幻想和敬意,女孩子真神奇啊,我心里说,怎么随随便便就能让我灵魂深处打一个激灵呢?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把我的衬衫洗完。
从此这件衬衫就有了神性,它不再只是一件衬衫了,它是一件她给我洗过的衬衫,它得到了爱的加冕,它已经是一件圣物了。
这辈子,你能遇上几个愿意给你洗衬衫的姑娘呢?
我突然有些嫉妒我自己的衬衫。
洗完了,她帮我把衬衫晾在她家的阳台上,和她的裙子晾在一起。
阳光透过玻璃,散漫地射进来,有风恰到好处地吹过,衬衫和裙子就迎风起舞,就像两个不知死活,无忧无虑的年轻人。
我更加嫉妒我的衬衫了。
洗好了衣服,她看我额头上仍旧有汗,问我,你吃不吃冰棍儿?
我点点头。
她从冰箱里拿出一根冰棍,自己咬了一口,然后递给我。
我伸手去接,她却握着冰棍儿不松手,我一愣,她已经把冰棍凑到我嘴边。
我咬了一口,感觉我一口吃掉了整个南极亿万年的冰雪,我再一次打了一个激灵。
她坐在我旁边,我们一人一口把冰棍吃完,露出来冰棍杆上的字:夏天。
我跟她说,我觉得我们得做点什么。
她看着我,说,念念你写给我的诗吧。
我有些羞耻。
因为她生日的时候,我送了她一份礼物,一本日记本,里面全都是我写的诗,单单凭着肉麻几乎就可以酸到一整支军队。
我没想到她会提出这种要求。
但我没有理由拒绝。
她把日记从自己床头柜里拿出来,摆在我面前。
我心里很高兴,她把日记放在床头柜里,说明了什么?说明她每天晚上都要读我的诗睡觉。
这简直就是这些诗歌最好的归宿——
在一个姑娘的床边,在一个姑娘的梦里。
我事无巨细地描写过有关于她的一切。
“生理卫生课本”
我想你的子宫
一定不会像生理卫生课本上
那么难看
“小概率事件”
数学课上
我看着你的侧脸侧胸侧小腿弯儿
琢磨着
你突然跑过来跟我说
我爱你你睡我吧
究竟是不是小概率事件
“椭圆”
老师在黑板上徒手画圆
但没有你的屁股圆
你的屁股也不是正圆
你的屁股是椭圆
“命题作文”
老师让我给出九种
关于美的定义
我写了十八遍
你的名字
才读了几首,我已经满脸通红。
她却笑得很宽容。
这让我内心的淫邪一瞬间消失不见。
我想永远和她呆在一起,看着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看着她的裙子和我的白衬衫一起晾干。
她说,从来没有人给我写这样的诗,要是让我妈看见,可能会先打死我,然后去打死你。
我说,还是打死我吧。打死你我就写不出诗来了。
她笑出声,虎牙就露出来,很峥嵘,很调皮。
我看着她的嘴唇翕动,像春天红蝴蝶的翅膀。
我在田地里见过那种特别漂亮的红蝴蝶,他们飞的不高,总是低低地略过我,像是在挑逗我。
我从来都接受这种挑逗,不会去扑他们。
几乎是鬼使神差一样,我觉得我不是我了,我觉得她的嘴唇变成了蝴蝶的翅膀。
我几乎是毫无征兆地凑过去,打算亲吻那对蝴蝶的翅膀,她往后退了退,但我穷追不舍,直到她放弃了反抗。
我亲到了属于我的蝴蝶。
我亲到了她。
我的第一个吻从此以后,就具象化了。
我的灵魂从此就有所依傍了。
蝴蝶的翅膀尝起来像两块即将融化的冰,像立秋的时候,从河对岸吹过来的风,像一场说来就来的雨。
我能感觉到她的虎牙,她藏起来的秘密。
我又觉得自己是蜜蜂了,而这一次,我采到了她的蜜。
如果要写一个人的纪传体通史,那个下午,绝对是里程碑的一刻。
这个下午足以和很多革命起义,攻占巴士底狱,文艺复兴,萨拉热窝的一枪媲美。
这对我来说,意义实在是太重大了。
多年以后,同学聚会,她已嫁作人妇,成了漂亮的妈妈,我看到她,又想起了那对蝴蝶的翅膀。
我突然想,我忘了对她道声谢谢。
谢谢她给了我意义,给了我启蒙,给了我一个少年所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一切。
那个下午,她给我炒了三个菜。
两个失败了,另一个勉强能吃,但已经分辨不出来究竟是什么食材。
但我还是吃的风生水起,我给她夹菜,她咬住了我的筷子,像一只狡猾的小兽,我想这一定是她两只虎牙的缘故。
下午六点,她爸妈就要回家了。
我们依依不舍地告别。
她送我到楼下,我偷偷捏了她的小拇指,像是要把一个秘密按进她手心里。
她用很小的力量回应我。
我走出去,回头跟她挥手。
她站在夕阳底下,像一朵花。
我上了公交车,经过她家对面的律师事务所,觉得那些穿西装的人也可爱了起来。
很多年之后,每次我经过小城里的那条路,都会下意识地看过去,想要找到一双红蝴蝶的翅膀。
谨以此文,纪念那个虎牙姑娘,纪念那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