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徘徊(读一篇自己写的小说)

久徘徊(读一篇自己写的小说)

2017-02-21    18'50''

主播: 朗读者

552 15

介绍:
睦州的冬天阴冷而潮湿,才十一月初,城外的江面上就结了薄薄的冰,用石头一扔就是一个坑。大片大片的芦苇枯死在岸上,从城头望下去,看不见半个人影。 我有点不喜欢这个地方,可是父亲说,我们也许很长一段时间都回不了长安城了。长安,大唐朝的中心,那座黄金之城,遥远得像是孩童时的梦境,而我确乎是在那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 父亲总是笑我:你那时候还不到十岁,能记得什么东西。但是每次说完,他又会露出一种很得意的表情看着我:不过你姨父说你少年老成,也许你是记得的吧? 我当然是记得的。 我记得,十岁之前我住在长安城里,那是外祖父留下来的宅子,有一个很大的园子,种满了鲜花,我在假山与矮树上攀爬,时不时就会被父亲抓回书房逼着读书,很是苦恼。 我记得,父亲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皇宫内当值,来家里的客人都喜欢叫他畏之员外,他们经常相互写诗,父亲也叫我学着写。 我记得那时候林子里漏下的金色的阳光,记得那时候窗户外此起彼伏的蝉唱,甚至记得有一次偷偷喝了父亲的三勒浆,为此醉倒在葡萄架下,让下人们找了一整个下午。 再后来,就没有了。我随着父亲一路的走,从长安到川西,从川西到凤州,最后又到了睦州。父亲总是说他回不去了,谈起这个话题时他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实际上,从小到大,我就没见他怎么发过愁。 客人们有时候会说:畏之员外胸怀豁达,真乃魏晋人物也。我看他们都是在拍马屁。我的父亲,韩瞻韩畏之,真的只是没什么上进心而已。 在背后这么说自己的父亲好像有点不厚道,但是谁叫他总爱偷偷去看我藏起来的诗呢?如前所述,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被训练写一些诗了。在大人们的宴席上,父亲经常叫我即兴写个一首两首,天知道我有多么讨厌这种事情,可是父亲总是乐此不疲。我想,大约这和他自己是一个臭诗篓子有很大的关系吧? 我知道自己很能写,写得甚至比一些大人物都要好。但是我从没想过,写这些的意义在哪里——我到底为什么在写诗?至少,现在我十七岁了,还是没有想明白。我只是,想把我看到的世界写下来。 就像现在,我把新写的一首诗吹干,拢在袖中去书房,准备给父亲看,说不得,又能换几声赞许——看他老怀大慰的模样,其实也挺好玩的。 然而,父亲在书房簌簌的哭泣。 推开门,我从未见他有过那般的不堪,浑浊的眼泪顺着面颊流淌下来,打湿了须髯,涂成了花白泥泞的一片狼藉,丰神俊秀的睦州刺史哭得宛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倒。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他抬起头看我,嗓子嘶哑,仿佛是两片生铁摩擦发出的声音:你姨父走了! 我下意识的“啊”了一声,但其实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又一字一顿的说:你姨父走了!痛死我了! 他跪坐在席上,泣不成声,手上的信纸紧紧地攥成了一团,看不见内容。我忙不迭的上前给他顺气,心中关于“我的姨父”的记忆,才一点一滴的冒将上来。 我有六位姨父,与父亲最为相得的,是最小的那一位:怀州李商隐,字义山。 父亲是开成二年中的进士,同年中,就有我的这位姨父。记忆里,他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好像从未见他露过笑脸。 据父亲讲,姨父一开始走的是令狐文公的路子,后来令狐文公过世,去长安考博学宏词科结果未中,这才转到了外祖父的幕下,后来彼此还成了连襟。然而时人多以此不耻其为人,不知道他的内心,又是如何光景。 父亲说,姨父曾经跟着令狐文公学做古文,称得上当世大家,一手诗也是写得漂亮极了,两人每有唱酬,父亲都会很郑重其事的把他的诗文收藏起来,用专门的柜子锁上。拿他的话说,这是“可传诸后世子孙”的。 我有见过那些或整齐或随意的写在纸上的字迹,诸如“帘外辛夷定已开,开时莫放艳阳回。年华若到经风雨,便是胡僧话劫灰。” 还有“更无人处帘垂地,欲拂尘时簟竟床。” 什么“桂花香处同高第,柿叶翻时独悼亡。” 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其实并不能分辨什么是好诗,什么是坏诗。之所以现在还能记得,也是父亲硬要我背下来的缘故。但是,其中有两首诗却是写给我的,我倒是一直记得的,大概是因为父亲收到这两首诗时的表情太过激动,一直抓着我的胳膊用力的摇晃,那种溢于言表的兴奋,让我很是不解罢了。 诗是两首七言绝句,但是诗名却很长。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这么长的题目,也是觉得很好玩。你看,就是这样: 《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他日余方追吟连宵侍坐裴回久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 》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剑栈风樯各苦辛,别时冰雪到时春。 为凭何逊休联句,瘦尽东阳姓沈人。 我十岁那年,父亲离开长安,去到普州上任。那是我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我们一路过陈仓,越散关,沿着嘉陵江坐船而下,又复乘车向西南,过了剑阁,在一个叫做梓州的地方停了下来——我的姨父就在那里给当时的河东公柳仲郢当节度判官。 此前一年,我最小的姨母生病去世,在洛阳,在长安,外祖父都给我们留下了宅子。父亲与他的连襟们两地奔波,一起帮忙着操持丧失,而小姨父整个人都是垮了的样子,这也是我总不愿意见到他的缘故——谁喜欢和一个蓬头垢面形容枯槁的人打交道呢?记忆里的那一年,他总是闷头不说话,有时候喝醉了就写一些诗,写完就抱着那些字哭,让人看了怪没趣的。 父亲有时候陪着他,也是不停地叹气。听说那时候他又走通了令狐相公的门路,挂了一个太学博士的虚衔,可是心里的苦也是不足为外人道。河东公多次邀请他入幕他也没答应,不过幸好最终是去了的。 所以在梓州,当父亲说要去见一见姨父,我心里其实是拒绝的。然而再见到他时,他却全然不是我记忆中的憔悴模样,整个人变得神采奕奕起来。大人们相聚,少不得吃吃喝喝,说起话来我也插不上嘴,只好趁他们不注意,悄悄地偷酒喝。 我支着耳朵听他们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什么令狐相公如何如何,李卫公如何如何,甚至还提到了外祖父,夜色渐渐深沉,他们却越喝越高兴,好像说到什么张懿仙时还哈哈大笑了起来,害得我把筷子掉到了地上,终于是被发现在偷喝酒了。 我记得父亲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又记得小姨父笑眯眯的样子像极了书上说的狐狸——天地良心,我真的第一次看到他脸上有那样生动的表情。他说:冬郎,听说你也写诗,不然你写一首诗,如果写得好,喝酒的事情就不提了,怎么样? 我看见父亲起身要来抓我,连忙答应下来,慌慌张张地离席就开始作诗。到底做成了什么样,如今根本想不起来了。可是到现在我都记得,听完以后,姨父的眼睛亮得和庭外的星星一样。 他长叹一口气,定定地看着我,好像我脸上长了花似的。隔了很久,才转头对父亲说:畏之,有子如此,有子如此啊! 父亲讪讪一笑,劈手拉过晕晕乎乎的我,然后作揖告辞,带着我继续向风雪里前行。 第二年的春天,姨父从梓州寄过来一封信,信上写的就是那两首诗。我也才知道,原来那一夜,我作的诗中有“连宵侍坐裴回久”这一句,而其他,真的就再也想不起来了。 再后来,据说他随河东公去了扬州当盐铁推官,最后病退,回到了郑州老家。而我,从那以后就再没有见过他,直到死亡将他拉离开这个世界,突如其来,又似乎是必然。 很多时候我都会想,为什么我不写信给他,求他告诉我,在我十岁那一年的某一天夜里,我究竟写下了什么句子让他感到那么吃惊? 可惜生命中永远没有如果。 睦州城外的冰河化开了又结上,树上的花开了又落下;有的人从很远的地方走过来,又去到更远的地方,世界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按照某种我不知道的规律运行,日月轮转,不舍昼夜。 过了很久以后,父亲才想起来问我:那一天,你跑到我书房里是要做什么? 我从一大堆纸卷中,翻出了当时的那一首诗,纸上的墨迹早已经干涸,时间在上面压出了许多的褶皱,却藏不住少年曾经的强愁,那些字迹清晰可见,又如同随时会被风化一样的脆弱—— 《江南送别》 江南行止忽相逢,江馆棠梨叶正红。一笑共嗟成往事,半酣相顾似衰翁。 关山月皎清风起,送别人归野渡空。大抵多情应易老,不堪岐路数西东。 “大抵多情应易老,不堪岐路数西东。”父亲哑然一笑,忽然流下两行清泪。 ——《节选自韩偓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