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下午(上)

文章很长，分为了三部分 　　一 　　杨露露从六年级的新班级走出来，站在走廊时，看见爸爸正站在校门口的辅导班报名点前踱步。从二楼看下去，挤在人群里的爸爸仍然露出了神气的肩膀。他一边用手指搓揉着眉心，一边探下身去寻找满意的字眼。如果不仔细瞧，爸爸灰色夹克衫上的污渍就像是阳光有意驻足了一会儿。 　　杨露露甩着书包连跑带跳下了楼，走到爸爸身边。他没有发现她。于是她踮起脚尖，看着挂在横幅上的字眼：“中小学培训专家……全面开启小班授课模式……令您孩子的学习之路，再无后顾之忧！”杨露露情绪低落起来，用书包带蹭着爸爸的衣袖：“爸，我都已经有五个培训班了！”“星期六晚上我和你妈妈都不在家，没有空照顾你的。”杨先生说着，埋头把那张价格表翻来覆去地打量着。“你们班很多同学都有报的。”他安慰她，末了又问：“你这个学期有没有当班长？”而她烦躁地、委屈地迅速尖叫了一声：“我要回家，爸，快点儿！”杨先生一口气交了两期辅导班的钱，换回来两张收据条和八折优惠单，他叹叹气，搂着女儿的肩膀往街上走。 　　“你知道我和你妈妈工作都很忙的。”走过斑马线时，杨先生说，“送你去辅导班，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要懂事一点儿，好吗？”杨露露抬起脸来，透过树叶片稀稀落落的缝隙，找到天上一小块泛着白光的蓝色，蓝色里镶嵌着一小朵行将枯萎的白花，她又向后歪了歪脑袋，看见蜷缩在爸爸夹克衫上的污渍，正随着脚尖跳舞。“爸，已经吃了好几天肯德基了，妈妈今天回来吗？”她问。“今天不吃肯德基，我们煮面。”杨先生轻轻地拉起女儿的小手，拍了拍，又把她发绺上一小截枯草摘掉。快到家门口时，他一面迟迟疑疑地掏出锁匙，伸向锁孔，一面在口袋里找手机。杨露露迫不及待地把脖子上的锁匙举高，给爸爸看。电话拨通了，杨先生不作声地，含混地笑了笑：“……喂，你今晚回来吃吗？”他侧过身去避开女儿的捣乱，右手仍然在幽深的锁孔边上不住摸索，停下。 　　“妈妈今晚加班，不回来吃。”打开门之后，他顿了顿，“我们吃什么好呢？排骨面怎么样？” 　　“好，爸爸，我今年还是班长呢。”她骄傲地宣布。 　　一直到晚上八点多，她做完作业，倒在床上快要跌入梦乡时，才听见妈妈站在鞋柜旁脱鞋，和爸爸说话的声音。他们的音调忽高忽低地穿梭在一起，空气里有一根紧绷的线在微微颤抖。忽然间妈妈的高跟鞋“嗒嗒”朝前踉跄了几步，飘浮在空气里的声音尖利地晃动起来，糅合进一种细细的戏谑和哆嗦，像上课时老师的粉笔划开黑板的伤口。杨露露睁开眼，看着天花板。爸爸似乎喝了一点酒，才有气力把厨房的案板拍得那么大声，碗筷在橱架上发出激动的呐喊。冰箱门被猛地推开了，妈妈伸手把一袋食物翻弄得窸窣作响。爸爸的袖子抬起，粗暴地掠过妈妈的裙角，带着怒气冲冲的脚步，他回到沙发上，渐渐一切又归于寂静。等待了片刻，杨露露重新回到床铺，用被子盖住脸。 　　很久之后，妈妈推门进来，温柔而愧疚地呢喃着她的小名，亲了亲她的额头。杨露露睁开惺忪的睡眼，透过虚掩的门缝，看见爸爸在抽烟。“妈妈，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忍不住嘟嚷，“爸爸又给我报了一个培训班。”“妈妈太忙了……妈妈给你道歉。”她闻见妈妈身上有一股陌生而浓烈的香味儿，像是从花瓣心尖上采摘下来的，于是就用手揽着妈妈的腰，把头用力往她臂弯靠，妈妈略略敷衍地抱了抱她：“宝贝，妈妈去洗个澡。”想了想，她又对她说，“今晚我来和你一起睡，好吗？”“……好的。”她说。妈妈出去了，客厅的灯暗暗熄灭了，爸爸像一个忧愁的精灵般把最后一点亮着的烟吃掉，杨露露张大嘴，吸气——她叹着气，用被子又一次盖住了自己的脸。 　　二 　　IM美联英语培训设在中华大夏的十三层，要经过一段长时间的人行道和两个常年维修的红绿灯。星期六，杨先生把女儿送到教室门口，和前台稍稍寒暄了几句，就匆匆要离开。“晚上你自己在附近找点东西吃，吃完了，去对面的佳丽大厦上书法，知道吗？”他把钱塞进她左边的口袋。杨露露不吭声，用指尖碰了碰那团蜷在一块的纸币，硬邦邦的。她把书包带在手心里用力拽了两下，以此宣告自己的不乐意，就头也不回地跑进教室。 　　杨露露一进教室，几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就摇摇摆摆地映入眼帘，而后那群男孩像野马般蹿过桌椅，嬉笑打闹作一团，齐齐地往桌椅下钻，她想拉住其中一个说话，不料他飞快地弓起脊椎表示反对。“林奇洪，你干什么呀！”她生气道。“别动，现在我们不是朋友，是敌我关系！”这个个头稍高，长着白净清秀脸庞的男孩猛地跳起来，拿着铅笔盒装模作样地向她扫射。“别闹了！小心我找你爸爸告状！”她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着眼。这时，老师走进了教室。 　　出乎孩子们的意料，这是一个英俊的男老师。他的眉毛粗粗的，好像用一只水彩笔用力地画出两道深黑，眼窝很深，眼袋和双眼皮相互妥协，勾勒出一道饱满的旋涡，他的下唇线上有一个小小的凹进，开口说话，显得很温柔。男老师把课本在双手间拢了拢，微笑地示意他们都回到座位上去，杨露露在第一排坐下了，她抬头看着老师手腕上的表，暗暗挺了挺胸。 　　“首先，我先自己介绍一下，我姓杨……”老师回头，在黑板上写下一手漂亮的字。“哟，杨老师！我们这儿也有人姓杨。”林奇洪怪叫。杨露露直直地看着老师的手表——表芯里有两排小小的银色齿轮在缓慢“咔嚓”碰撞旋转，她抬起视线，直至老师的肩膀。和爸爸一样，老师也十分高大。她得吃力地越过那颗长满浓密鬓发的脑袋，和不时抬起放下的手臂，才能看见黑板上的英文单词。 　　“老师，我看不到……”她啜喏地举起手。杨老师微笑地看着她，走到桌前，把她的铅笔盒轻轻拿起，朝另一张桌子放去。有人在后排吱吱呜呜地笑着。老师俯下身，轻轻地对她说：“我看到你的成绩很好，在这里也要加油。” 　　“谢谢杨老师。”杨露露低着头。 　　两个小时的课转眼就过去了，在一片陌生的新鲜感和孩子气的骚动中。杨老师收拾教具准备离开教室时，她跑上去追问“照片”这个单词怎么拼。杨老师把她的笔拿过来，在本子上写下“photo”，又把笔尖绕在手指里玩了一会儿，还给她。杨露露的牙齿把下唇咬得死死的，一松口，她就把脸朝向空无一物的黑板，转着脖子。“老师，我爸爸有一块和你一样的手表。”她终于鼓起勇气说。杨老师那条细细的笑容仍然在脸上飘荡，然后慢慢变得更深：“是吗？”他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她用力地点着头。 　　杨露露离开大厦，像一尾欢快而自由的鱼苗投入熙熙攘攘的人海。倏然间亮起的红灯阻隔了前行的脚步，对岸有几辆公车正在用喇叭相互抗议着。她伸手把上课的笔记掏出来，煞有其事地翻阅着，一连串优美的红勾和序号。一个人在几步之遥喊住她，杨露露停下来，故作不耐烦地说：“你怎么没和王嘉林去游泳？”林奇洪做了个鬼脸，表示无可奉告。她继续道：“你该不会也要上书法课吧？”他沮丧地一跺脚，好像恢复了记忆：“对啊，我妈忘给我钱了，你能不能先借我？”“我才不要呢。” 眼看着绿灯像一颗温柔的植物种子从栏杆上长出，杨露露嘻嘻笑着，仰起脖子朝前跑去，林奇洪拖着书包带垂头丧气地跟着后头。不一会儿，她就故意放慢了脚步，好让这位调皮捣蛋的邻居能追上。他们像许多时候下课放学那样，肩并着肩挨着书包带闹腾腾地走着说着，一会儿是某个同学，一会儿是陈老师，一会儿又是店里新到的玩具。等穿过整条人行道走到一棵洋槐树下时，因为今天上课的杨老师，他们闹翻了。杨露露猛地刹住步子，气急败坏地把兜里的钱掏出来给他：“给你，你自己去吃吧。”说罢她将马尾甩出一条漂亮的弧线，朝另一个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