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彦斌-天黑黑&没那么简单
十八岁的小鱼发来语音:活着太累了,好想自杀,如果我死了的话,大家都会轻松一点吧。
哭腔中带着一丝心灰意冷的疲惫,我不敢怠慢,立刻打电话给她,响了两三遍之后她才慢腾腾地接起,哭一会儿说一会儿,断断续续地道出了事情的始末。
她是今年的高考生,因为发挥失常而与一本高校失之交臂,她的父母极好面子,不顾她的反对,坚持把她送进了一所复读学校,学习时间紧张,每周只有短短的一个下午休息,可她依然不得不在试卷题海中度过。
而就是在这个下午,她做的一套英语卷子只得了80多分,这并不是她的正常水平,可一想到母亲失望的叹息和父亲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她崩溃了,跑到宿舍楼四楼的天台徘徊了许久,给我发了这条语音。
我一边安慰她,一边打车去她学校,填了假条把小姑娘带出来逛商场和公园,她讲着自己生活的种种不如意,又狠狠地哭了几场,直到傍晚,脸上才有浮现出一点笑意。
我们在一家咖啡馆聊天,她从洗手间回来,已经收拾好了凌乱的头发和满脸的泪痕,开始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扭捏了半晌问:你不会笑话我吧?
得到我肯定的答案之后,她长舒了口气,看着我说:我好羡慕你,你又理智又冷静,今后我也要成为你这样的人。
“像你这样的人,一定从来没有过这样荒唐的念头吧?”她问。
我从上初中开始记日记,时断时续,有时甚至只写一句话。
但如果不是翻出那个已经泛黄的日记本,我也自然而然地以为自己从未有过脆弱无助的模样,可那亲笔写下的字字句句,却见证过我所有的悲伤和痛苦,重读起来颇有几分不忍直视的drama与矫情。
考试没发挥好,第一名被我很忌惮的对手夺了去,她看着我笑得趾高气扬,我却无能为力的时候,好想死。
心仪很久的男生给另一个女孩送了糖,两人在树荫下窃窃私语满脸甜蜜,而自己只能做个旁观者的时候,好想死。
被同班的女生结帮拉派孤立,看着别人上厕所都成双成对,而我形只影单又束手无策的时候,好想死。
还远远不止这些——努力到深夜但是成绩差强人意,家人不是自己期望中的样子,无力终止父母的一场争吵……都会让我轻易生出怀疑人生的念头。
我甚至还质问过我妈: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我妈用一记无比凌厉的白眼代替了回答并永久地封了我的口。但这个问题,在我之后的人生中,依然很多次被想起过。
可奇怪的是,忽然从20岁那年开始,我不再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生活一如既往,没有醍醐灌顶,没有茅塞顿开,没有灵魂一击,但我又的的确确,是从那年某一天开始,忽然不再那样惧怕生活了。
20岁之后的日子会好过些吗?并不如此。
由于脱离了父母的关照又离开了大学的象牙塔,委屈与艰难都只多不少。
穿着不合脚的高跟鞋去实习,一天磨出好几个水泡却依然得咬着牙去上班。
替同事背了黑锅,被老板当众一通指责,百口莫辩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跟好朋友渐行渐远,她朋友圈晒出了跟别人的亲密合影,可我并不认得那个人。
客户在最后一天要换方案,冬夜11点被夺命连环call叫回去上班,用冻到僵硬的十指敲着键盘。
苦苦撑了好几年的异地恋终于分崩离析,曾经那么亲密的我们,也最终变成你和我。
哭过醉过抱怨过,可哭完醉完抱怨完,洗把脸洗个头,第二天擦好口红调整好微笑,就又能满血复活。
小时候看《飘》,总觉得它烂尾的莫名其妙,而有人说,当你读懂了“Tomrrow is another day”的那一天起,你才真正步入了成年人的生活。
我们的文化中太忌讳死亡,以至于“想死”的念头听上去是那么荒唐矫情,被任何一位长辈和前辈听到都免不了要挨一记爆栗:就这样你还不满足?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是我总觉得,在很年轻的时候把去死挂在嘴边,有时其实是一种心理上的救赎,大概是那时候的生太过孱弱无力,因此才常常想到通过极端的死亡来到达自由。
我采访过一位企业家,聊起创业之初的种种艰难一声长叹:真的有过一睁眼就后悔自己没有死掉的时刻啊。
他来自农村家庭,父母妻子都没有工作,家中还有个重度瘫痪的哥哥,襁褓中的孩子嗷嗷待哺。
“一觉睡醒,身边全都是要养活的人,你不知道那种压力有多大。”他说。
“你公司也有上百号人,现在要养活的人岂不是更多?”
“但现在我全都养得起了啊。多庆幸自己坚持活着。”他自信地笑着说。
没有谁生来就是理智且坚强的,我们都是没有金手指的普通人,需要在泥泞和挫折中摸爬滚打,才能变成比昨天强大一点点的自己。
我喜欢和菜头写过的那句话:因为重击而知道自己面庞的形状,因为跌倒而清楚自己身躯的分量,因为承重,而意识到自己内在的小宇宙有多强大。
我们曾想过从死亡逃避,我们都将好好活下去。我们曾经不堪一击,我们终将百毒不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