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宫》2作者:叶广芩 教授:丑丑
播讲:自由飞翔
2-我们去的那家姓曹,我管女主人叫二姨,管男主人叫二姨父。我母亲没有姐妹,这个二姨用现在的话说是她在朝阳门外南营房做姑娘时的闺蜜,她们俩都是给作坊做补活的,各自凭着手艺养家糊口,是患难的姐妹。后来,二姨嫁了种菜的曹大大,我母亲嫁了教书的父亲,姐妹俩的环境由此而大相径庭。母亲是父亲的填房,成了教授夫人,二姨成了种地养羊的村妇。二姨有个儿子,在太阳宫村生的,给取了名字叫“曹太阳”,二姨父嫌这个名字太大、太满、太正式,顺了个小名叫“日头”。日头爱画画,我把他画的鸡冠花拿爸看,爸说,曹太阳长在太阳宫可惜了。我们还没进村,曹家的大黄狗就从旁边的菜地里钻了出来,照直奔我,立起身子把前爪搭在我的胸口上,要不是我个儿长得高,非被它扑倒了不行。到底是秋天了。母亲说,一年了,黄狗还认识你。我说,当然,我跟它是姐俩,就跟您跟二姨似的。母亲说,把自个儿降到了畜生档次,不嫌寒碜。我说,王阿玛家的太太还管狗叫儿子呢,我这算什么!我和母亲的到来让曹家人惊喜,也让他们措手不及,本来一家人正在葫芦架下吃饭,都丢下饭碗赶到了门口。二姨拽着妈的胳膊不撒手,嘴里一个劲儿说,提早给个信儿啊,让日头爹套车到村口接去!二姨父也说,城里人走不惯乡下的土路,净是烂泥……一年没见,我看眼前矮胖敦实的二姨比去年又壮了一个圈儿。二姨眼小嘴大,属于不好看的老娘们儿系列;二姨父身板直溜,眼大嘴小,应该划入英俊老爷们儿行列。他们说话的腔调带有滚动滑溜、一带而过的京东味儿,让人想起了京东肉饼,感觉着亲切自然,哪怕是初次见面,也让你有八百年前就认得的感觉。曹家的饭桌上摆着几碗豇豆、棒子稠粥,当间jianr4有一瓦盆暴腌老洋瓜儿1,饭食简单、清素,是平时的吃食。日头笑眯眯地端来两个小板凳,又盛了两碗粥,添了两双筷子,从坛子里摸出两个咸鸭蛋,算是待客了。看得出,我的到来他很高兴,一双小狗牙朝外龇着,用手把小板凳抹了一遍又一遍。按年龄,我应该管他哥哥,他比我大。这里所有的农户都种菜,有人早上专门来收菜,用挑子挑进城里去卖,城里人都知道,太阳宫是北京城有名的老菜乡。太阳宫鼎鼎有名的菜是韭菜和青韭,韭菜在春秋之际上市,一拃多长,紫根,叫”野鸡脖”。我知道造反的黄巢有首诗说,“冲天香阵透长安”,老黄说的是菊花,我爱拿这句代替“野鸡脖”,“冲天香阵透燕京”,在城里,一家吃“野鸡脖”,一条胡同都能闻见,味道那叫爨!青韭是冬天过年出现的鲜货,产自太阳宫的暖棚,细嫩的青韭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黄绿黄绿的,包馄饨吃,那是冬天无可替代的一口。年根下二姨父进城办年货,顺便会给我们家捎去一小捆青韭,青韭是用二姨儿的棉坎肩包着进城的,怕冻了。青韭只能用来包馄饨吃,用小猪前腿儿肉剁馅儿,配以鲜姜末儿,鸡汤打馅,吃一个能香人一跟头。
瓦盆里的老洋瓜肯定是曹家自产,才从地里摘下来的。我捏了一片仰着脑袋搁进嘴里,嚓嚓地脆,好吃! 妈远远地瞄了我一眼,显示出了她的不满,我不怕,进了太阳宫,她的一切规矩都不管用了,在这里,我行我素,每个人都是王爷! 那个时候,北京胡同的孩子把老洋瓜基本都吃伤了,夏天,顿顿是老洋瓜,没别的菜。
话说回来,现在的孩子,哪个又见过老洋瓜呢,那些下里巴的老洋瓜都跑哪儿去了?想念老洋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