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她的小院
作者:青青
春日的午后。
北半球的阳光暖暖的照在父亲身上。父亲坐在一只旧沙发上,衣着整洁,面色红润,神态安详,很难看出这是一位做过两次大手术,瘫痪十几年的脑出血患者。母亲在他左右忙碌着,先是在他脖子上围一块干净的毛巾,小心的在后面系好。接着点燃一支烟,放在父亲的嘴边。然后拿起剪刀,开始给父亲理发修面。十几年的历练,母亲已经从一个生手成长为娴熟的技师。理发过程中,母亲还得替父亲弹弹烟灰。抻抻衣角,常说的话是“嗯,配合得不错,马上就好。等会儿吃饭的时候,咱再喝两杯。”父亲只是笑,是那种感动之余不知如何表达的笑。“此生足矣”的表情绽放在他的脸上,尽情荡漾开去。
五十五岁的母亲和六十岁的父亲是这个小院里最生动的形象。如同照顾永远长不大的婴儿一样,母亲照料父亲十几年,直到她的动作已经不灵便,青丝少而白发多。母亲用她的善良,坚强和执着诠释着一个中国女人的风骨。
父亲是因公负伤,于单位而言,他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人。为了那个濒临破产的企业几十人的生计,父亲病倒在运送货物的途中,一句话没有说就成了母亲最沉重的负担。而父亲病倒的时候,年已七旬的奶奶需要赡养,未成年的我和弟弟正在读书,母亲凭着一个女人特有的韧劲撑起了这个几乎坍塌的家。送我读大学,弟弟中学毕业,又让奶奶放心的闭上了眼睛,母亲如同一棵大树,她瘦弱的双肩为我们抵挡来自自然界和人世间的风风雨雨。有母亲的支持和鼓励,我们终于走出了沼泽地,拥有了自己的生存和发展的空间。而我的母亲和父亲,一直生活在那个小院里。
小院不大,但看上去很舒服。两间房屋窗明几净,可见主人的勤劳。除却一条通往院外的砖石小径外,余下的部分被母亲辟作菜园。春播种,夏耕耘,秋收获,而冬天,院里的雪堆在园里,滋养着土壤。菜园与小径的交接处,闲了可惜,母亲又种了几样简单的花(诸如对环境要求较低,生命力极强的那一类)。花开时节,清幽的香味飘满小院,母亲半背半搀着父亲坐在阴凉处。窗台上的老式录音机唱着京戏,是父亲一向喜欢的《空城计》。那情与景的和谐,足以令任何对生命意识的表白和实现个人价值的演讲形象得多,具体得多。
其实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母亲的婚姻应该是天底下最糟糕的。当年母亲是名扬十里八乡的妇联主任,父亲的身份则是一位军人,驻地在祖国的首都北京。嫁人要嫁兵哥哥的年代里,一个于母亲家里有恩的亲戚撮合了这门亲事(当年母亲的骨子里还有些懦弱的成分吧)。母亲放弃了工作,作为家属随同父亲在外漂泊了若干年。父亲呢,在一次支援边疆的动员大会上又热血沸腾,不顾任何人的劝阻携妻带子来到了这荒凉的塞外小城。军队与地方人际关系的差别令这位成长在红旗下的准军人大失所望。在无亲无友的异地,他的生活只有两项内容:工作和喝酒。工作顺利时,以酒相庆:不如意时,借酒消愁。记忆中,父亲与母亲极少沟通,母亲的任何开导和建议都被看做是妇人之见。久而久之,酗酒的父亲学会了借武力来发泄心中的郁闷,他的拳头伸向我们姐弟,却总是落在母亲的身上。想起那段久远的日子,我和弟弟不愿回首,对母亲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劫难!
父亲病时,母亲有许多选择。比如对父亲不闻不问,比如把父亲推向社会,比如离开这个家,等等。但母亲没有,她似乎忘记了父亲对她的伤害,在她四十二岁那年,她把父亲从医院接回家,利用有限的条件为父亲创造舒适的生活空间,学会了一整套的危重病人的护理工作。母亲在困难面前流过泪,但却从来没有倒下,这一点会影响我一生。
......
母亲依然在小院忙碌着。母亲如同她的小院,朴实,不花哨,却是我看到的有关于人生的最真实最美丽的风景。
(后记 :这些文字写于2003年,非典肆虐,母亲把我们唤回家,熬板蓝根汤,要我们喝下,整整50天,我和儿子在母亲的小院里期待着非典早
日过去,每天看着母亲忙碌,没有任何怨言,想起自己的年少轻狂,不觉悔悟。如今,弟弟从远方回来,母亲和父亲已经搬到楼房,一日,路过已
经卖与他人的位于三小前面的旧居,不禁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