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女冠
我以为我找到了真正的爱情。
他是那样高大帅气,又是那样温柔体贴。所有的宴会他都会带上我,我的聪敏漂亮多才又令他在朋友面前赚足了面子。
他经常在我耳边对我说:“幼微,你是我今生的最爱,我会尽我所能护你一世周全。”
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我迷失在他的甜言蜜语中,渐渐地淡忘了那个苍老而又萧索的背影。
直到有一天,他脸色苍白地捧着一封信,我才知道,原来他早已娶妻,而我,不过是他的妾而已。
我没有责怪他,以我的寒门身份,作妾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他的正妻是家世显赫的河东裴氏,以李亿的身份,也是高攀。
我低笑着安慰丈夫,我会尽到做妾的本分,不会让他为难。
可是我压根没有想到的是,我和他的妻子裴氏见的第一面,就挨了一顿毒打!
当嫉妒的裴氏指挥着家丁用鞭子打我的脸的时候,李亿,那个三个月来和我同床共枕的人,那个在我的耳边许下山盟海誓的人,在旁边哆嗦得像是一片风中的树叶,他甚至没有敢抬头看我一眼。
李亿在裴氏的监督下当着我的面写下了一封休书。
“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羡牵牛织女家”于我终归是一场梦。
我一瘸一拐地回到平康里那个荒凉简陋的家。狗尾巴草在风中摇曳,而我的牡丹,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根枝丫,没有阳光,它怎么可能开花!
忽然,我的耳边传来一个浑厚而有磁性的声音:“小姑娘,你的花怎么卖?”
我猛然回头,可是,什么都没有。我颓唐地坐在花盆前,抱住肩膀,轻声抽泣起来。
耳边又响起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女孩子的对话声:
“你不是想要做一朵牡丹花吗?他可以满足你的愿望。”
“我才不稀罕!跟着你,就是做一棵狗尾巴草也心甘情愿!”
“幼微,你冷静一下。我了解你,如果你今生做不了牡丹,你会遗憾一辈子的!”
我捂住耳朵,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我终于明白,原来在我的心里,永远都住着一个温庭筠。他是师父、是父亲、是朋友,更是——爱人。
我要去找他,踏遍千山万水也要找到他!
听说他到了江陵,我追了过去,可是刚到那里就听说他得罪了权贵,被人打了,已经离开这里去了长安。
我心如刀绞,可是却身无分文。
李亿在鄂州做官,我给他写了一封信,随信附上了一首情意缠绵的诗。
江陵愁望寄子安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什么“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我的目的,不过是找他要一笔钱。
李亿很快回了信,信中诉说他是多么爱我,等他妻子的气消了,就把我接回去。
我冷笑了一声,把信扔进了火盆。我感兴趣的,是随信带来的那个小匣子,里面的银子才能真正改变我目前的处境。
李亿的妻子发现她的丈夫还在和我来往,气得半死,利用关系把他安排到扬州做官去了。这个懦夫,临走连告别一声的勇气都没有。
他抛弃了我,抛弃了那个“楼上新妆待夜,闺中独坐含情”的鱼幼微,那么,我的生命中从此再也不会和这个人有任何瓜葛。
惆怅春风楚江暮,鸳鸯一只失群飞。
回到长安,打听到温庭筠做了国子助教。我不想去打扰他得之不易的平静生活,于是抱着花盆进了咸宜观,做了一名女道士,女道士还有个称呼,叫“女冠”。
从此世间多了一个“鱼玄机”,而鱼幼微,她已经死了。
那一年,我16岁。
第四章:情人
我在道观前写了几个大字:鱼玄机诗文候教。
我来这里不过是找个安身之所,世界之大,也只有在这里,我才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我为什么要过道观清苦的生活?难道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只能逆来顺受吗?
霞彩剪为衣,添香出绣帏。咸宜观里门庭若市,我楚云湘雨、夜夜欢歌。
我不允许身边没有人,我不允许自己安静下来,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一个人的时候,空虚就会张开大口,将我吞噬。
我非常清楚:那些男人们哪里是来和我谈什么诗文,他们垂涎的不过是我的美色!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原本不也在利用他们吗?他们填补了我精神的空虚,还给我送来珠宝首饰,我不比哪个良家女子生活得自由!就算那些嫁到深宫里的皇后、嫔妃,她们就一定能得到真正的爱情吗?
我,就是一株盛开的野牡丹!我,就是要“梦为蝴蝶也寻花”!
来到咸宜观后,我就打碎了花盆,把牡丹花移植到了门前的花圃里,它长得越来越好,不比在花盆里强得多吗?
何必在意有没有人喜欢呢?傻瓜才在意别人!我游戏人生,高堂春睡觉,暮雨正霏霏,生活得何其快乐!
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他——乐师陈韪。
他吹笛子的样子一下子迷住了我,我缠着他给我吹《卖残牡丹》,他按照我的记忆吹出来的调子,经常会令我泪失双眸。那是尘封在记忆里多么甜蜜的味道啊!
我渐渐待他和别人不同,只要他来,我便会闭门谢客。
大家都在说陈韪是我的情人。
情人?呵,我早已不再相信爱情。就像我的一首诗里写的那样:我可以得到这世间的财富,却得不到一个对我真心真意的人。
赠邻女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我不再会为谁遮罗袖、不再会为谁懒起妆、不再会为谁潜垂泪、更不再会为谁暗断肠。
如果有,这个人一定是:温庭筠。
一个消息打破了我内心的平静,温庭筠被贬官了。
他将要离开这座城市,而守护了我心中多年的那份安全感也即将崩塌。
远远地,我望见了他,他更老了,五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倒像是一个耄耋老人。
时光,使我出落成一朵鲜艳的牡丹花,而他,却似一片在枝头摇摇欲坠的黄叶。
我看着他,含泪笑道:“卖花啰,卖花!牡丹花,有人要吗?”
然后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恣意流淌下来。
“小幼微”,他开口道,声音有一丝凄凉:“你长大了。”
他伸手把我飘飞的一缕头发挂在耳后,轻轻地说:“是我害了你,我不该教你写诗,更不该把李亿介绍给你。”
我拼命摇头:“我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
“不,你原本应该是这世上最骄傲的一朵牡丹花,可是现在……”
“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你愿意买我的牡丹花吗?”我热切地望着他的眼睛。
“你那样年轻、那样美!而我,行将就木,怎么忍心将这朵牡丹花摘走?我不配的。”
“难道到今天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吗?飞卿,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我喊道。
他痛苦地望着我的眼睛:“幼微,你不要逼我。”
说罢他从脖子上摘下一条项链,放到我的手里,说:“以后我们不要见面了,多多保重。”
我低头看手中那条项链,一个骨头的骰子,里面镶嵌了一颗红豆。
再抬头,只看见一个落寞的背影,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身后的那个影子,好长、好长。
耳边响起遥远而清脆的声音:
“你可是写‘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的那个温庭筠?”
我握住那条项链,泪如雨下。
那一年,我2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