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战原创《我,一个编号(三)》

张战原创《我,一个编号(三)》

2016-08-12    16'28''

主播: 邻家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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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作者简介:张战,女,湖南长沙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诗歌学会副会长。参加第十三届(1995年)青春诗会,曾在《诗刊》、《星星》、《芙蓉》、《湖南文学》、《秋水》(台湾)等文学刊物发表诗歌及散文若干,作品被选入多部诗选集,部分作品被译介到罗马尼亚发表。出版有诗集《黑色糖果屋》(2010年8月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2015年7月参加《诗刊》第六届“青春回眸”诗会。 我小时候看见过母亲绣被面 她用手指把一根丝线劈成十二开 在粉红的软缎上绣一百朵花 母亲引着我的手一朵朵指认过那些花 仿佛光芒突然涌进 那些花的美逼得我闭上眼睛   我在神圣的晕眩中绣他的肖像 我把我的骨劈成十二开的红丝线 我绣在他军队发的雪白毛巾上 我的白瓷茶缸上画着他的肖像 李猴子把他的像章别在胸脯的皮肉上 我们的房间涂着金粉 当我不是我时 我是我了       1967年 老鼠爬上我家的屉柜 把你撞成一地碎瓷片 儿子七岁 召集全家人开老鼠的批斗会 我们请罪 我们请罪 刺更深扎进我们的心 我们流尽了玫瑰的血 干渴的嘴唇寻找火焰 在狂喜中我们尝不出灰烬的味道   是谁说,美德导致了人的厄运 你给我摆下了装满铁屑的宴席 我不得不吃 我不得不喝 别心疼那些被焚的书 别害怕门上那个乌黑的标记 我被隔离审查了三年 你们不收走我身上的枪 也不收走我枪里的子弹 太阳啊你这彩色的死神 你又要引谁迈向坟墓 每一只蚂蚁都有不同的脸 你踩死蚂蚁的时候看不到血        1971年 我下放到洞庭湖边劳动改造 洞庭湖是汤汤然不被赦免的水 妻的白发如大雪 风吹芦苇低呀 妻说,我带着孩子们一起来吧 万事皆空 忧愁黑冷 孩子们的小脸热乎乎 这一栋土砖稻草屋 住的全是地富反坏右 左边住着右派复员军人陈文炳 抗美援朝战场上他被打瘸了腿 现在他每天打老婆 右边是朱地主 他瞎了眼,有一张透明的脸 日日坐在破木门边打草鞋 他的手往前伸,往前伸 啊,草鞋里有一双影子的脚 那天他吊死在破木门上 他那么轻 细细的风把门吹得咣当咣当响   我什么都没有了 但我什么都有 秋天芦花雪白 湖里打上来比扁担还长的鱼 莲子枯黑 一粒粒落进湖泥里休眠 孩子们忘记了那只死去的兔子 它的身体已被撕碎 它曾像人一样吞咽泪水 露水打湿过它的眼睛   你每天用黄草纸擦亮煤油灯罩 白晳的手像小小的鸟 狗蹲在门口投下灰色影子 不知什么动物在屋顶上喊叫 黑夜的脚趾悄悄退后了一步 有月亮的夜里狗会不安 当你打碎了拿在手里的瓷盘 狗冲出去狂吠 它的影子也碎在月光里 狗的孤独人不可能懂 有一刹那你以为与它心意相通 那是误会 只有它知道那只鸟把蛋下在了哪里   有三个冬天我是守蔗人 我住在甘蔗地的蔗叶窝棚里 我的灵魂藏在枯干的甘蔗叶里沙沙响 白昼灰灰啊黄昏黄黄 到了深夜星星泉水淙淙 一排排一列列无边无际甘蔗的幽灵啊 让我为你们守夜 愿这凛冽的风刀有一天变成爱人柔软的舌 愿在时间这张老木桌上 你们榨出的苦汁会变蜜   如果有暖和的太阳 我会叫你到这里来 甘美的坟墓中可以大声喘气 我要葬你于我 我要葬我于你 泡在鲜血、泪水和酒里的甘蔗更甜啊 我这样干渴 我大笑 唇上裂纹血珠飞迸 别说话 你仰起颤抖的 尖爪从我的指尖生出 突然我听到你的呻唤 像一粒粒沁凉的露水 滴落在光的水罐里 我从不懂我一生真正的悲喜 时候到了 那最后的审判在哪里 我一生背负得不够 欠下的太多 我是军人、离休干部、共产党员 我是儿子、丈夫和父亲 灰蒙蒙的山谷 我的一生迷雾重重 我说不清肉体的快乐满足是不是真正的喜悦 吃得发撑时我总还想再吃一口 但我确认肉体的恐惧才是真正的恐惧 怕痛、怕饿、怕冷、怕死 至于灵魂 我想灵魂只是生在腐草间的萤火虫 只有在它发亮时你才能捕捉   我七岁时 大哥用好羊皮为我做了四个皮影人 又画又剪,又刻又熨 每个皮影人配了三个不同的头 将军、和尚、妇人、书生 到晚上我又哭又求 把家人一个个拖来看我演皮影 我躲在布帐后挥动竹签棒 大哥早就教我唱 “漫揾英雄泪 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啊呀呀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现在轮到我坐在我的对面 看我一生的皮影戏 但我不知那布帐后挥舞竹签棒的黑影是谁 母亲的手把引我挣脱一个黑暗 现在我要孤独地走到另一个黑暗里去了 我的戏就这样草草结束   没有神来宽恕我们 我父亲1954年葬在长沙坪塘 我母亲1965年葬在长沙跳马 我大哥葬在成都 我二姐葬在湘潭 但现在是哪一年哪一月 什么日子什么时辰 我将不知我死于什么时候 孩子们告诉过我 我会葬在长沙潇湘陵园 那里有我一个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