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张战,女,湖南长沙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诗歌学会副会长。参加第十三届(1995年)青春诗会,曾在《诗刊》、《星星》、《芙蓉》、《湖南文学》、《秋水》(台湾)等文学刊物发表诗歌及散文若干,作品被选入多部诗选集,部分作品被译介到罗马尼亚发表。出版有诗集《黑色糖果屋》(2010年8月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2015年7月参加《诗刊》第六届“青春回眸”诗会。
1927年
长沙三泰街的麻石板路
密密的雪如白色蝇群
那一年北方落下的是血与灰
那一年南方人头像黑月亮在地上滚
秋天田里的稻把焚成灰烬
那一年铡刀的锋刃红啊
那一年我成了三泰街上绸缎铺老板的小儿子
我第一声哭喊
就在父亲新落成的屋里迷了路
父亲的影子煤油灯盏的灯芯一样跳动
父亲的影子像一根快要折断的绳
“父母大人膝下
喜闻今年家有双瑞
小弟出生兼新屋落成
不孝儿顺颂大安”
前一年大哥逃婚考上第六期黄埔军校
家里还是给他娶回了妻
“母亲大人啊,这妻可是为你娶的。”
大嫂从水里捞起她的金戒指
大嫂的蓝缎袄冷得能剥下一层冰
1949年
大哥是国民党空军情报电台成都台台长
他独自从海南岛登船去了台湾
10年后他出家在台北广明寺做了一名扫地僧
大哥你有没有杀过人
大哥你有没有杀过人
大哥你有没有杀过人
大嫂拿着捶衣棒在三泰街的水井边
井壁上长着绿苔藓
饿呀,饿是一张绿得发黑的脸
永远湿漉漉浸在井水里
1968年
大哥的独子
悬挂在红卫兵审讯室窄窄的房梁
绳索晃得吱嘎吱嘎响
那一天大哥在广明寺扫着树影下的灰蝉声
突然一个闷响坠穿树枝缓缓落下
他伸出双手去接一声哑于空中的惊叫
钉子噗地钉进他的胸膛
1942年
二姐当了湘潭盐矿矿主的少奶奶
二姐鬓边压着一朵翡翠栀子
她的红嫁裙百蝶穿花
1951年
她丈夫和公公一起被枪毙在湘江岸上
白布单啊,白石灰
二姐再也记不起她把尸骸埋在了哪儿
她天天守着她的床
她以为她把丈夫埋在了床底下
浇些水吧
浇些水吧
埋下的东西总会再发芽
我不明白我一生真正的悲喜
金铃小学曾是我的天堂
1936年
我跨着自行车从坡子街上往下冲
我人小只能斜跨在自行车架下
风变成鸟
鸟变成光
光变成太阳
银色、金色、红色
湘江水变成我胸脯上的水
对河麓山寺隐在一片紫光里
钟声像鸟群突然惊起
又四散开去
1947年
我是湖南大学经济系的新生
岳麓山脚下水流花放
“我相信我没有看见过的事物
一切新的肯定是美好的
我闻到来自天上的花香”
镜子里你头发乌黑
二十岁的你脖颈间有婴儿奶香
脊背凉如清水
一片流淌的月光
而你烧毁了一座城
而你坍塌了一个星球
1953年
听说你嫁了军长
那时我还只是一名大尉
长着满身湿疹驻扎在南澳岛
大海啊,天天爬到礁石上哭
这条水淋淋的受伤的狗
1949年7月
我们到青山铺迎接解放军进城
太阳在夜血里分娩
大地的河流喷涌向天空
我和李猴子、吴瞎子一起参军
我们谈论道路
去他的经济系当学生
呵,我们要做历史的引擎
却总是道路选择了我们
太阳的金磨盘嘎嘎转
太阳的金拳头把我们击碎在墙上
每一个人都想做最后一个幸存者
这么多人不见了
这么快,这么突然
镜子摔成了两半
管它呐
反正从没有人能从镜中照出过自己的脸
昨天老陈还和我一起刷标语
半夜他就被人从床上拖起来带走了
恐惧呀
至少在这一秒
恐惧还只是他的不是我的
我们贡奉出全部的自己
除了我们的肉身
所以我们受伤时还是会流血
我们笑得心惊肉跳
害怕我们的伤口被别人发现
我把我的黑泪水交出来
我把我深紫色的心交出来
我把我思想的虫子交出来
别再咬啮我
别再逼我吐出那些埋葬了的话语
我们饿得眼睛发绿的时候
我们发疯喊万岁的时候
我们空空的眼窝
像一间间惨白的空房子的时候
我们是回声的回声的回声
美妙啊
我们在死人的呼吸里歌唱
当我的灵魂彻底逃逸了出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