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树》丁尚明

（散文）酸 枣 树 作者：丁尚明 一　　 清晨刚睁开眼，便看到了微信里山东东营广元生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创始人戴永昌传来的视频。戴永昌可是我敬重的首长加兄长。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从山东省东营市河口区人武部部长的岗位上转业回到了地方工作，总算结束了22年紧张、艰辛的部队生活，按说该享享清福安度余生了，可骨子里就不服输爱“折腾”的戴永昌，未曾想在年届花甲之际，竟又踏上了自主创业这条路。他凭着在部队练就的那股子拼劲、闯劲、韧劲和钻劲，短短几年内，硬是在辽茫的黄河三角洲上，创建了一家集中草药种植、保健食品研发、生产、销售为一体的大型高新技术企业。　　 这不，他2019年开始创建的抗盐碱、耐干旱，从全国各地采集的700余亩野酸枣树终于喜获丰收。我自是晓得他的心思，他这是特意拍了视频向我报喜呢。　　 湛蓝的天空下，一朵朵飘忽的白云，映衬着那一簇簇一棵棵挂满果实的酸枣树，整个天空似乎都被红红的野酸枣染红了。视频上那笑靥盈盈的红男绿女，正把那晶莹剔透、红润饱满、宛若玛瑙的野酸枣，小心翼翼地采撷下来，有调皮的男青年还吟唱起了缠绵悱恻、曲调委婉的《打酸枣》：　　 红红的酸枣山坡坡上长　　 我和我那妹妹去打酸枣　　 哥哥我有那情　　 妹妹你有意 人里头挑人就数你妹妹...... 我的心早已被视频里那一群嘻嘻哈哈的男女所感染，记忆中野酸枣那酸酸甜甜的味道，也开始反刍我的味蕾，儿时那些关于我与野酸枣的过往，又让我回望故乡，重返那个滋养我生命，给我爱和温暖的小山村，去捡拾我逝去的童真岁月。 二 席慕容说：别离后，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是的，再过几个月，我就要过上安逸自在的退休生活。细想，别离故乡鲁西平原黄河岸边的那个小山村，已近半个世纪。无论是在戎马倥偬的军旅，还是转业地方工作后，我始终感觉故乡的山水田园、乡情乡音，须臾没有离开过我，它就像一株扎根在故乡山崖上的酸枣树，在我的心田里不停地滋生疯长。它弱小时我已长大，它长大了我也走向了暮年。 故乡的山不大，山上却长着很多奇花异草、树木众多，什么柿树、桃树、榆树、槐树、椿树、石榴树不胜枚举，什么山菊花、鸢尾花、大丽花、牵牛花数不胜数。山的东边紧挨着黄河，黄黄的黄河水顺着卧龙似的长堤昼夜奔流。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依山傍水，偏居一隅。山村的乡亲们简直过着“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生活。在那个全民闹饥慌的年代，乡亲们凭着山上的采摘的野果野菜，硬是摆脱了饥饿的骚扰，安然度过了那个艰难清苦的岁月。 当然，山上生长最多的要数野酸枣了，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树种，它不像有的植物，要长在肥沃的土地，要不断地浇水施肥，而那一簇簇一丛丛酸枣树，却顽强地在悬崖峭壁上生长，任凭着风霓雷电、冰霜霹雳，依然故我地高昂着头颅、攀援着陡峭的岩石，尽情拓展着生命的年轮。 每到来年的四五月份，看上去枯枝硬刺的酸枣树却悄悄萌发起新芽，不几日那碧绿的嫩叶间开始吐露一团团米粒状的花苞。野酸枣开花了，那沁人的芳香，顿时弥漫了整个村子。这里俨然成了蜂蝶的国度，那身披七彩花衣的蝶儿，在绿树花丛间快乐地翻飞，那嗡嗡叫的小蜜蜂则醉卧在酸枣树的枝桠上，贪婪地吮吸着野酸枣的芬芳。 秋天到了，那绿莹莹的野酸枣 开始成熟变红，小小的酸枣酸涩微甜、皮厚核大，它根本算不上什么水果。可在那个赤贫的年代，它却成了孩子们解馋打牙祭的绝好吃食。每到野酸枣成熟的季节，不管大人孩子都会攀崖附壁、穿梭在酸枣丛里疯狂采摘。那怕浑身上下被酸枣树的利刺划出道道血口，也在所不惜。他们心里倍清：只要能采摘到更多的野酸枣，吃点苦受点伤算得上什么呢？ 三 多年后我才晓得，不起眼的小小酸枣，还有个“野果之王”的美誉。据说，其果肉内含有大量的维生素、B-胡萝卜素及锌、铁、钙等微量元素和氨基酸。它的树（根）皮可治疗神经官能症，树叶可提取治疗冠心病的酸叶酮，酸枣仁则被列为我国名贵的中草药之一，具有养肝心、开胃健脾，敛汁理气、延年益寿之功效。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就有这样的记载：酸枣“服安五脏，轻身延年”“补中、益肝、坚筋骨、助阴气、能令人体健”。 关于野酸枣的益处，“康熙与野酸枣”的传说就是很好的佐证：相传，康熙年间，康熙率兵出征葛尔丹，因车马劳顿，人困马疲，康熙爷实忧军心不稳，贻误战事，便忧思忡忡。忽闻人声鼎沸、战马嘶鸣，遂惊问手下士卒。答曰：不知何处传来香气，才令军心大振。康熙细闻之也顿觉神目皆开，遂驱马寻至贺兰山顶，更觉清香扑面，康熙举目四望，遍山可见枣物红果，遣人采摘尝之，顿感酸甜怡人，神清气爽。又行，缥缈山雾间落驾于一村落，见村姑个个肌如润、肤如玉，似天宫圣女。问其故，皆曰：食山中野枣而致。康熙大悦，曰：此乃圣物也。随命军士林中安营，以振军心。不日康熙再率军亲征，很快平定葛尔丹。康熙圣驾回殿后，将此酸枣遍赏后宫，以显皇恩。 啊，实在想不到，当年故乡满山遍野的野酸枣，原来竟是如此圣果，原来是救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呵。 四 记得我上小学那会，村子里来了一群身穿蓝制服的男女，他们肩杠测量仪，围着整个山峦东测测西量量。就在他们走后不久，山脚下便一拉溜建起了四五座石灰窑，那向天张开的黑洞洞的窑口，像极了饥饿的老虎张开的血盆大嘴，那感觉就像把整个山村上方的天吞掉似的。听村里大人们讲，因这山上的石头能烧成高档的石灰，上级政府便在这里建窑烧石灰，以支援国家建设。石灰窑建起来了，开石炮三天两头地炸响，从那以后，小山村失去了往日的宁静，整个村子也被笼罩在了呛人的烟雾里。这一些还算不得什么，更可怕的是乡亲们陷入了深深的的恐惧中。我常听村里上了年纪的人嘟噜：唉，这担惊受怕的日子何时才熬到头呢？ 随着一辆接一辆拉石灰的“大解放”的穿梭，那雪白的石灰如同白花化的银两流向了四面八方。“开炮了，各家各户看好自家的小孩、牲口。不要在村里来回转悠。”村里大喇叭响过不久，便传来几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整个村子立时抖动起来，飞石坠落进谁家院落，砸中了谁家的房顶、牲畜是常有的事。尤其那次，正在屋里吃晚饭的孙家大娘，因被一块飞石击中了脑袋当即毙命。像孙大娘这样被飞来横祸夺去性命、砸断胳膊砸折腿的惨剧，在小山村时常上演。 原本绿树掩映、风景如画的小山村，正在改变着她秀美的容颜...... 五 那年，我带着对小山村的眷恋与不舍参军来到了部队。我们营房就在沂蒙山北麓的一个半山坡上。记得乱石嶙峋间，到处是密密麻麻的野酸枣树，我们拉营、训练，常常在酸枣丛中披荆斩棘、摸爬滚打。后来得知成语“披荆斩棘”中的“棘”指的就是野酸枣树。那天，连队指导员还专门讲了这个成语的由来：《后汉书·冯异传》载，东汉初期，光武帝刘秀手下有一得力的大将叫冯异。刘秀在洛阳建立东汉政权后，便任命冯异为西征大将军，派他前往关中平定赤眉起义军。冯异设计收降了赤眉军的大部后，又用武力扫除了其残部，圆满完成了刘秀交给的使命。后来冯异到洛阳觐见刘秀，刘秀当着满朝文武大臣夸赞冯异说：他为我劈开多刺丛生的荆棘，平定了关中。实乃有功之臣也！ 当时我臆想，我们这些刚入伍的战士，也只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很多人是离开校门就踏入军营的。尤其那些养尊处优的城市兵，为了练就过硬的本领，天天隐蔽在杂草丛生的酸枣林里苦练匍匐前进、瞄准射击，那怕再苦再累、疼痛难忍也硬是咬牙坚持着，没有一个人退缩当熊包软蛋。那晚，我趴在宿舍的架子床上郑重地写下这句话：请党放心，我们绝不负祖国和人民的期望，像东汉冯异大将军那样，在保卫祖国的征途上披荆斩棘、勇往直前，我们一定当个好兵！ 六 那年秋天，也就是我入伍后的第十个年头，我回乡省亲，记忆中的小山村完全改变了模样，村里满是断壁残垣的老屋，那些熟悉的乡亲有的已经老去，有的已化为故乡的一抔黄土。原本高耸的山岭，早已不见了踪影，替代它们的是一个个幽深宽敞的大石坑，那一字排开的石灰窑也变得破败不堪、再也寻不见以往的生机。唯那石缝间生长的一撮撮野酸枣随风摇曳，只是没有了记忆中蓬勃葳蕤的样子。我那山花烂漫、绿树参天的大山呢？下雨时我和小伙伴可以肆意地大把大把捡拾地皮菜的山坡呢？ 凝望在眼前一个一个的大石坑，我心里竟掠过一阵凄楚悲凉。我费了好大劲摘下一粒野酸枣，含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那熟悉的味道中只是多了一些苦涩。 那次，我特意去石灰窑边挖了一棵酸枣树带了回来，特意制做成盆景精心莳弄。每每回到家，我就盯着虬枝盘卧、碧叶婆娑的酸枣树沉思良久。 想来，我已很久没有踏上故乡的土地了，早些年父母健在时，那种重返故里、归心似箭的心情无以言表。如今，父母已故去数年，自己成了一只断线的风筝，潜意识地认为故乡成了我的伤心地。其实，我的心底丝毫没有忘记过故乡，故乡的山水，始终在我的心海荡漾。闲暇时，我总爱回味一下在故乡度过的那美妙的，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总是想起儿时和伙伴们一起下河摸鱼捞虾打猪草的情景，总忆起同村那个俊俏女孩的模样......没有故乡陪伴的日子，我真的很孤独、寂寞。所以我把那盆野酸枣盆景视若至宝，它可不是普通的盆栽，那是我别离的情思，浓缩的乡愁，是我生命的根啊！ 从古至今，关于酸枣树的诗篇浩若烟海，尤后秦赵整诗令我莫齿不忘。赵整诗云：“北国有一树，布叶垂重阴。外虽多棘刺，内实有赤心。”这首古人借棘刺赤心喻义人格高尚、格物致知的妙笔。无不发人自省、催人奋进。人应具有酸枣树的品德，无论身居何处，都要默默地坚守着脚下的阵地，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富贵不淫，竭力尽绽生命的芳华。 （2023年11月3日写于黄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