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的安慰
作者:祁云枝朗诵:海之魂
03
三年前的秋天,我母亲离世,如果她活到现在,该84岁了。母亲在世的后半生,我常常觉得她像一棵大树。一棵泡桐,一棵槐树,或者,就是一棵紫藤。
母亲16岁时和外婆从陕南汉中市逃荒来到关中农村,爷爷奶奶见她长得端庄清秀,是儿媳的人选,就收留了她们。半年后,外婆因病离世。如一粒种子被大鸟衔来落地生根,母亲开始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艰难生长。我不知道少女时期的母亲是如何度过丧母之痛的,也难以想象她在适应城乡、地域和语言差别时,都经历了什么。好在有父亲的宠爱,十年间,我们姐妹四人相继出生。这该是母亲生命中风和日丽的一段光阴吧,她伸枝展叶,忙碌着,也幸福着。
父亲因一场疾病去世的时候,母亲只有48岁。这一年,排行老三的我刚上高中,12岁的妹妹上小学。失去了另一棵大树的陪伴与呵护,母亲这棵树,一时间风雨飘摇。
一个家正常运转起来,要照顾和忙碌的地方实在太多,吃、穿、住、行,还要供我和妹妹上学……母亲瘦弱的身体,独自肩负起这些。如一棵孱弱孤独的树,沉默而又坚强地面对呼啸而来的暴风雨,其间的磨难与苦痛,只有母亲知道。
大学毕业我分配到省城工作,女儿出生后母亲赶来帮我,那是一段忙碌而又温馨的日子。朝夕相伴、柴米油盐中,我更多地感受了母亲的大度、平和与良善。每当我遇到无法排解的烦恼时,母亲的一个拥抱,几句安慰,便能引我走出困境。那些日子,母亲就是一棵树,在她的绿荫里,我不担心有风雨袭来,也不怕骄阳如火。我女儿渐渐长大,母亲的绿荫又去护佑我的外甥、外甥女以及母亲的第三代孩子……
如今,作为母亲的我也走在人生的秋天。遭遇烦恼挫折时,本能地,还想让母亲抱抱,本能地,会一步步走向那株紫藤。那架清香里,有太多母亲的气息,有太多记忆犹新的画面。
坐在紫藤架下,眼前会晃动起一老一少的身影,那是母亲领着我的女儿在紫藤树下玩耍。
年逾百岁的紫藤,一定记得她们一起在藤架下背诵唐诗,一起在花朵间追逐蜂蝶。紫藤也一定记得,新叶刚刚长出来的时候,婆孙俩喜欢把紫藤叶子夹在两个大拇指间,双手合拢,用嘴巴对着叶子吹气,竟也吹出了笛子般的音响。吱、吱、吱,唔、唔、唔,母亲曾经自嘲她俩是炒蹦豆。婆孙俩也曾经采来藤架下的狗尾巴草,编织出一只又一只毛茸茸的兔子。手抚兔子尾巴,兔子就会蹦跳。一老一少喊着、笑着令兔子赛跑,女儿着急了会自己跳起来,活脱脱一只兔子。紫藤也该记得,一场场雨后,我、母亲和女儿常去花架下捡拾紫藤花瓣。回家后,清水洗干净,裹上蛋液和面糊,一起做好吃的藤萝饼……
趁我回忆这些的时候,紫藤用绿叶和芳香母亲般将我环抱,我胸口积压的浊气,一缕缕游走。
想起一株生长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寒拉迈德的巨型紫藤,它被誉为世界上最大的开花植物。枝干长153米,覆盖面积4100平方米,浩浩荡荡地向世界展示出一株植物也可以海纳百川——在这棵紫藤上,居住着十多种植物:多种蕨类、苔藓、地衣和不知名的藤本植物;栖息在树上的昆虫、爬行类、鸟类动物,多到不计其数。这棵超大个中国紫藤,是这帮动植物的诺亚方舟,是它们温柔良善的母亲。
后来,我在《山海经》里遇到了一株特别的紫藤。这株紫藤,是人类的母亲。或者说,所有的母亲,都是一棵生长在泥土里的紫藤。
大意是,起初天穹苍茫、宇宙混沌,慢慢地,轻清的物质上浮,重浊的物质下降,于是分出了天和地。那时天上仅有太阳月亮,地上仅有草木山川。可以炼石补天、积灰止水的智慧女神女娲从亘古中醒来并行走于大地时,她感觉孤寂又荒凉。女神于是拔起一株长到天边的紫藤,将其伸进泥潭,搅浑泥浆后凌空舞动。四散的泥点,溅洒到土地上,立即变成许许多多活蹦乱跳的小人,有男有女,有丑有俊,有的欢喜,有的悲伤。自此,人类开始了繁衍生息,绵延不绝。
这场惊心动魄的紫藤雨,造人的同时,也让世间有了丑陋和悲痛。
我们都是紫藤树的孩子,也必将成为孩子们的大树。浮生流年,我们都是艰辛跋涉的旅人,像神农尝百草那样,遍尝世间的各种滋味,酸甜苦辣咸。因为我们都愿意给孩子们更阔大的绿荫,让他们的味觉里少些苦涩,多些甘甜。
04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我第一次目睹了紫藤花的盛开。三面环水的小山,全被紫藤花占领。
站在藤架下,繁密的花序从天而降,粉白、深紫、浅紫,紫红,流苏般垂挂成紫色的云烟。紫藤花串上大下小,上浅下深,悠然摇曳,仿佛齐声诵唱的赞美诗,把它周围的一切都唱成了紫色,紫色的笑容,紫色的台阶,紫色的风。紫光流逸,犹如洪荒时代女娲娘娘用紫藤制造出来的那场惊心动魄的生命雨。
“我在开花!”它们在笑。
“我在开花!”它们嚷嚷。
面对紫藤花,大作家宗璞的这两句话,竟一下子从我的嘴里蹦了出来。眼前的花朵,仿佛都长了会说笑的嘴巴。一只蹁跹的蝴蝶,一定是被一串藤花的甜言蜜语打动,它翩翩起舞,轻盈盈投入花儿的怀抱。我感觉自己的眉毛弯曲,嘴角上扬,一朵微笑的花,也开在我脸上。我也有了与大作家相同的体验:沉浸在这繁密花朵的光辉中,别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有的只是精神的宁静和生的喜悦。
我从地上捡起一朵紫藤花瓣,把它夹进我日记本的一页纸间。那时的我刚刚失恋,紫藤花所在的页面上,记录了自己灰暗的心情,似乎还有泪滴。当紫藤的芬芳和那些文字拥抱的时候,萎靡、沮丧已经化作一缕尘烟,远离日记,远离了我。一架繁花,把失恋的乌云驱散,天晴日暖。世间的事都讲缘分,能在一起,是缘分,不能在一起,也是缘分。我错过了一场人与人的缘分,却因此缔结了人与紫藤的缘分,甚好。
多年后,我整理房间,偶然从日记本里翻出了那朵小小的枯槁的紫藤花,花色灰白,花香也没了,失恋的文字透过花瓣显现出来。我伸手轻抚,仿佛抚到那个名叫岁月的东西,抚到了我的青春年华和那场酸涩的初恋,那一刻,二十岁的失恋竟不如一朵失色的花,更能牵动我的情绪。
草木能治病,草木也医心。时间和花朵,都是好的医者。
记得有一年暮春,也是紫藤盛开的季节,我刚刚走到藤架下,就见一男子对着串串紫藤痛哭流涕,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劝说时,却发现他突然天真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响,旁若无人,眼睛亮亮地盯着紫藤。笑过之后,嘴里絮叨着我听不清的话语,完全沉浸在他和紫藤的世界里。藤架下观花的人不少,都心照不宣地躲着他走,我听见一位妈妈小声给手里牵引的孩子说,我们快点走,他是个疯子。
我愣住,心里涩涩地不是滋味。我不知道一位精神失常的人,何以这样对着一架繁花又哭又笑。他和紫藤间究竟有过什么样刻骨铭心的故事?
可以肯定的是,他曾经来这里观赏过紫藤花。是夫妻两个或者是一对恋人一起来的吧,后来,她死了?还是她绝情地抛弃了他?或许,他曾经带着自己的孩子一起来过,可如今,他的子女已故去或是远在异国他乡。也或许,他感觉这个世界太冷漠,只有紫藤花愿意听他讲述悲喜。
这一切,都成了谜。
但这一幕却留在我的记忆里,氤氲着一棵树的温情。
那分明就是——当他感觉全世界都厌恶他的时候,还有紫藤,他可以去亲近,去诉说;抑或,当他感觉这个世界都可以抛弃的时候,却始终牵挂着一棵紫藤。
该文发表于《散文百家》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