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结婚后,丈夫便不再出去游唱了,只在附近打工——垒石头、盖房子。此地牧民多是土房:墙壁是土坯,顶上加木料或水泥板,蒙上塑料布,再覆一层厚厚的黄土。天寒冰冻,每年只能干五个月,但也能挣四五千元。收入不多,却是平安。她很知足呢。家里有一尊佛龛。佛龛前是一盏常年不熄的酥油灯,暗暗地散发着淡淡的奶油香味。每天,她都要磕头、祈祷,祈祷全家吉祥,祈祷丈夫健壮,祈祷自己早早生子……她也常常步行到8公里之外的新寨村,那里有一个世界上最大的玛尼堆。那是一座由石块和石板垒成的祭坛,东西长240米、南北宽74米、高3米,据说已有20多亿块玛尼石,上面刻字200亿个,大都是阻止秽恶、禳除灾难、祈祷祥和的经文。每年7月,结古镇都要举办一次盛大的赛马会。绿草为毯,蓝天为帐,骄阳为灯,整个草原沉浸在铺天盖地的欢乐之中。男人们穿着藏服,跳起锅庄舞,歌声和笑声像一片片五彩斑斓的蝴蝶,漫天飞舞。这是索南杰的节日。操起吉它,放开嗓子,边舞边唱,汗流浃背,吸引着姑娘们流光溢彩的眼神。她坐在草地上,安详地听着、看着、笑着……
七
17日上午,孕妇病情出现异常:胎盘剥离面积增大,胎心继续减缓,腹痛加重,流血量剧增。如不及时手术,胎儿将会因缺氧窒息而死。“马上送西宁,或兰州!”朱自清命令。救护车火速开往玉树巴塘机场。可是,机场太小,伤员太多,而且孕妇病情急剧恶化,疼痛难忍。飞机起降的剧烈颠簸,极易造成母子双亡……目前的最佳方案——就地立即进行剖腹产手术!可是,现场手术条件根本不具备。全城水电系统瘫痪,医院全部倒塌。但是,别无选择!
八
唐代之前,藏族以麦熟为新年。后来,中原文化逐渐传入,其中包括历算。公元9世纪初期,藏族天文学家重新创制了历法。这样,藏、汉两个最隆重的节日便常常相遇在同一个月中,甚至是同一天。藏历年的仪式十分讲究:从十二月十五日开始,家家搞卫生、祭灶神。二十九这一天,女人洗头、男人剪发。二十九晚上,家家“驱鬼”。索南家里有15口人,每年的“驱鬼”仪式都举行得有声有色:阿婆照例要准备一顿特殊的晚餐,含有九种食物,如麦片、豌豆、面疙瘩、人参果、萝卜等,还要选择不同象征意义的物品包进面团里,煮成可口的面食。饭前,每人手中先拿一团湿面,揉擦自身的各个部位,然后把这些粘满疾病和晦气的面团投到一个装有“鬼”的破陶罐中。之后,阿婆亲自掌勺为大家盛饭。当有人吃出包有羊毛、石块儿或奶制品的面食时,大家会评头论足,夸赞他的性格象羊毛一样柔软,意志象岩石一般坚硬,心灵象奶子一类纯洁。当有人吃出食盐、辣椒或木炭时,家人便会规劝他干活时屁股不要象食盐般沉重,对人不能象辣椒一样尖嘴薄舌,做人做事不能心太黑……饭后,索南杰端起装有“鬼”的破陶罐,走在前头,家人举着火把,跟随其后,高喊着“滚出来、滚出来!”直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然后再转回家门……
九
野战医院迅速成立四个工作组。指挥组:由朱自清全面协调调度。保障组:负责保障手术的发电、供水等。医疗组:由妇产科王芳、助产师杨丹、泌尿科董永超、普外科副主任朱万坤和麻醉师王公校组成。护理组:由护士谢洪燕和吴平莉组成。没有电。从附近部队借来70公升柴油,安装启动自备发电机。 没有自来水。大家纷纷跑回帐篷,把自己备用的矿泉水拿过来,一瓶、两瓶、三瓶、一百瓶、三百瓶……没有血源。战士们纷纷排队,争相献血……半个小时后,手术条件,初步具备。手术室呢,就选在军用卡车的后厢中。十真是巧得很,2010年的藏历年和农历春节,恰在同一天。更巧的是,这一天,还是情人节。她终于怀孕了,胎儿已经6个月。过年时,天冷路滑,妊娠反应。她出不了门,就守在家里。丈夫陪着她,专心为她弹吉它、唱歌:
月光落地的声音格桑花听得清才仁求吉,我的才仁求吉无论山高水远我听得见你心跳的声音只因为你牵动着我的心……女人又想起了甘孜老家的那一个夏天的夜晚,脸上悄悄绽开了一朵绚丽的格桑花。“咱娃娃长大后,要好好上学,学汉语,不能像咱们。”女人说。“嗯,听说北京好多了,还有民族大学。明年,咱们抱着孩子,一起去旅游吧。”“要是能坐飞机就好了,玉树有机场了。”……十一这是地震后在高原上进行的第一例外科手术!4月17日13时30分钟,妇产科、小儿科等科室的7名大夫走进“手术室”;麻醉师王公校采用对胎儿影响最小的腰椎管手麻术,对才仁求吉进行麻醉;无影灯下,妇产科王芳、普外科副主任朱万坤和泌尿外科副主任董永超,开始术前准备。14时18分,王芳轻轻地在才仁求吉的肚子上切开一个10厘米左右的口子。她屏住呼吸,娴熟地分离,将胎儿从腹中取出。王芳激动地告诉大家,是一个“千金”,母女平安。在场的人,都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没有体秤。女婴的体重,估约2.5公斤。婴儿的啼哭声,高亢而洪亮,弥漫了整个青藏高原……十二迟到的暖风,在小镇的街上欢快地跑着、唱着、喊着,像一群群调皮、活泼的藏羚羊……朱自清的父亲,在婴儿出生后的第二天上午10时左右去世。大家都还沉浸在婴儿手术成功的喜悦中,谁也没有意识到他的情绪的特殊变化。接到弟弟报丧电话的那一时刻,朱自清咬着牙、忍着泪,独自跑到帐篷后面的河滩里,朝着家乡方向,双膝跪下,以头叩地,嚎啕大哭……索南杰更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兴奋的他,正在到处寻找哈达,献给恩人。可到处是地震的废墟,到哪里去找寻啊。他无奈地仰望着湛蓝的天空,那绵延千里的皑皑白云,就是这世界上最绵长、最圣洁的哈达了。这几天,索南杰和妻子才仁求吉终于学会了第一句汉语。于是,见到任何人,他们都会大声说一句:“谢谢!”……小索南,还只是一个婴儿。青藏高原,是她最宽厚的睡床。她每天的工作,仍然很简单,就是睡大觉、打哈欠、伸懒腰,闭眼,做冥思状。只是又多了一些本领,她会哭了、会笑了。人类的情感,正在渐渐地丰富起来。是的,在她的懵懂中,她的家乡、她的身边发生了一桩天大的事件。这个事件中,有着很多很多的人物、故事和内涵,只是她不记得,更不明白。但是,孩子,你正在一天天地长大起来,你终究会明白的……(发表于《光明日报》2010年5月22日副刊;收录于《李春雷短篇报告文学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