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峰道124号(散文)
作者:李春雷 朗诵:海之魂
小时候,天津对我来说是一个神秘地方。
我的家乡位于冀南平原深处。那里有一条滏阳河,源于太行山,绵延几百里,经过邯郸、邢台、衡水,在沧州境内流入子牙河,而后汇入海河,与天津融为一体。直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滏阳河仍是冀南主要的交通要道,两岸养育着几十座大大小小的城镇,每一座城镇的周围,又是青藤绿叶般扁扁圆圆的村庄。
宽阔清丽、温静安详的滏阳河,滋润着这一方土地,和这一方土地上的所有生命。冀南的粮食、棉花、陶瓷和煤炭顺流而下,温暖和丰满了天津人的生活。而天津的盐醋糖茶、煤油和洋布沿着水道,悄悄地进入内地。于是,人们的生活便有了光亮,有了滋味,有了向往。
1970年前后,我们村来了一批天津知识青年。他们操一口纯正的津腔,衣着时髦,男青年梳分头,女青年穿裙子,经常在驻地唱歌、跳舞、打乒乓球。那雪白的球儿蹦蹦跳跳,把小村人的心也弹拨起来了。其中有一位是著名作家从维熙的堂弟,经常到我家串门,与父亲谈论孙犁和文坛逸事。晚上开会时,他也常常抱着我。我才两三岁,正是懵懂无知的时候,有一次,竟然尿湿了他的裤子。
稍大一些,我果真迷上了文学。考入大学后,便正式向文坛发起了冲锋。
天津市和平区赤峰道124号院,有一家全国闻名的《散文》杂志。我每期必买,奉若神明。那是一个文学时代,全国各地文学杂志繁星闪烁。我每天写作,每天投稿,唯独不敢投向《散文》,因为在我心中,她太高远了。稿子投出之后,便是热烈的盼望。但是,几天之后,沉重的稿子们便像信鸽一样翩翩地飞了回来,恰如一群斗败后垂头塌翅、铩羽而归的公鸡。
1986年5月,我精心修改了一篇散文,再次寄了出去。不想几天后,信鸽再次返巢。我不服气,便手拿稿子,毕恭毕敬地找到本市的一家文学编辑部,当面请教。或许当时的文坛风气已经劣变,或许编辑先生另有口味,我的稿子再一次被枪毙了。
我失望至极。回来的路上,突然想到《散文》。于是,斗胆把退稿寄向了天津。
仅仅一周之后,天津回信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小小的信封,捏在手里,薄怯怯、轻飘飘。顿时,我的心底本能地涌起一阵浓烟迷雾般的失望和懊丧,以为又是退稿。少顷,猛然又意识到了什么,一团热辣辣的火光悄然升腾。
我小心翼翼地撕开来。果然,只有一页巴掌大小的64开信笺,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写着几行字,大意是“稿子收到,写得很好,准备在7月份刊用,特此通知。”
那本是一个灰暗沉闷的黄昏。猛然间,我感觉这黑鸦鸦、孤零零的世界立时日月同辉、天地澄明、芬芳四溢。
从那一天起,我就开始了日日夜夜的遥望,遥望天津方向,遥想天津市和平区赤峰道124号。
7月上旬,刊物终于来了。红彤彤的封面,我的作品赫然列在大学生栏目的头条。
这就是我在文学刊物上发表的处女作!
那是一种怎样的激动啊。
可以说,正是从那时起,奠定了我终生从事文学创作的信心。
这之后,我真正走上了文学道路。但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有深入地拜访天津,更无由走近赤峰道124号。
今年5月上旬,天津方面组织文学交流活动,邀我参加。
在天津的几天里,盛情的主人安排周全,让我多侧面地体味了这座城市的历史、文化与现实。
步行在五大道上,游走在劝业场内,徘徊在庆王府里,我感受着一种似曾相识的亲热,似是故乡,似是梦乡,却又那么真切,那么亲切。我知道,这一切都维系着我童年和青年时期的梦想。
临别前,我执意要独自看望一下赤峰道124号。
天津朋友告诉我,小院仍然存在,只是当年的《散文》编辑部早已搬迁了,小楼转租给了几家民营公司。
那天晚上,小雨淅淅沥沥。我举着伞,悄悄地走进了赤峰道124号。那是一座老式小院,里面有几栋普普通通的低矮小楼,楼上楼下灯火通明。
我不知道哪一栋小楼是当年的《散文》编辑部,只是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是平静的又是激动的,是简单的又是复杂的,是切近的又是遥远的,是别人的又是自己的……
纷繁的路人来来往往,只有我痴痴地站在雨中。雨滴敲击着伞盖,叮叮咚咚,宛若琴声。
琴声中,我静静地肃立着,默默地凝视着,像看着自己的童年,像看着自己的初恋……
(2014年6月6日作于邯郸;原载《天津日报》2014年7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