楸树
在我知道它叫做楸树的时候,它已经很高大了,粗壮的腰身至少要两个大人合抱,树冠硕大。它葳蕤地站在我家院墙外的塄坎上,俯视着整个村庄。宋时的陆佃,该是在一棵大楸树下写的《埤雅》:“楸,美木也,茎干乔耸凌云,高华可爱”。
它长在那里,应该不是有人刻意栽种的。其实在那个年代,所有生命的成长,都不需要刻意呵护。
村子里的春天,从野花野草上踮起脚尖,被这棵楸树劲舞到高潮。四月,开满粉花的楸树洋洋洒洒,甜香阵阵。那些花朵,俨然无数身着粉裙的芭蕾女曼舞,场面瑰丽、招摇。恍若一夜暴富。
这棵楸树是我少年时代的底片,能冲洗出好多乡村往事。
从它展叶开始,我天天仰起头盼望着楸树开花。花开后,我就可以捡拾掉落在地上的花朵了,那可是一粒粒花糖。花儿酒杯依然完好,粉里透白,从花心腾起的一抹明黄上,撒着无数紫红的雀斑。是后来才知道的,这黄亮亮的条状斑块,是楸树为蜜蜂专设的餐厅指路牌。
用嘴巴对着“酒盅”底部轻轻一嘬,一粒微凉的蜜水,便在舌尖上洇开。总要用舌头在唇齿间搅动一番,嘴唇吧嗒两下,才美滋滋地咽下。
花后,楸树上会挂起碧绿细长的荚果“面条”。不能吃,却可以喂养一株被唤作“美”的小小禾苗。
“面条”长在高处,即使站在高板凳上我们也差它一大截,怎么办?秋红偷偷取来家里的镰刀,绑在一根细长的竹竿上。拿竿子找准挂满“面条”的枝杈,用力一拉,一众“面条”连同枝杈哗啦落地。
回想起来,那根带镰刀的竹竿对楸树来说,是多么恐惧的利刃。可当年没人这么想,附着在镰刀上的欲望,让我们隐约有一丝冒险的兴奋,也有获得后的欢愉。
刚刚长出来的“面条”,细细长长,电线般光滑、柔韧。秋红手巧,她用绿面条编织的手镯项链,花样多,款式新潮。多半时间,我都眼巴巴地看秋红细长的手指,在绿电线间上下翻飞。一俟戴上秋红编织的手镯项链,瞬间感觉明月清泉在身,会飞的小鱼儿凌波微步。直到今天,我都认为那是我拥有过的最灵动的首饰。
那棵楸树怎么也没有料到,它会命陨于村庄的重新改造。当年居住的大小胡同,因房屋建造早,布局参差不齐,村子决定整体搬迁。但在这场迁移中,没有人替大楸树着想。
它被砍伐了!楸树被伐时,我在省城已参加了工作。两年后我回老家,大楸树连同我家院子曾经站立的地方,变成了养猪场。粪味飘荡的空气里,苍蝇轰鸣。蜜蜂逐花而去。一下子心慌意乱,再也看不到楸树了。看不到楸树上水灵灵的舞蹈,我的视线已无处落脚。
和楸树一并在搬迁中消失的草木,还有房前屋后的白杨、涝池边的垂柳以及榆树、杜梨和杏树等等,那个被垂柳掩映的涝池,也被填平硬化,变身为健身广场。
最令我惋惜的,是屋脊上的瓦松。瓦上花古朴清雅,浑圆的叶子里凝聚着岁月。它们曾经为那么多乡亲“治百毒,疗火疮,消肿杀虫”,如今,亦无处寻觅。
瓦松,只生长在村庄老屋老瓦的缝隙里。老屋和瓦松的关系,就像是动物身上的皮肤与毛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