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里乾坤
作者:祁云枝 朗诵:海之魂
前一阵我在秦岭见到了华山的新麦草。当那一蓬蓬碧绿映入眼帘时,我一下子站直了身体,仿佛被一种磁场吸住,整个心神就附着在那些看似毫不起眼的草茎上了。
我知道,这是一种在我国农学抑或是在农业领域里都有着特殊地位、在遗传学和育种学里将会开启一种革命性改良的野生小草。此前,我只是在《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名录》和文献资料里看到过它的名字和照片;它的真容很难见到,或者说即便你有幸在山野见到它,也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晨曦正把金色的光线斜抹在草尖上,叶子上亮闪闪的露珠,水晶般折射出四周的静谧。华山的新麦草给我的第一印象,全然没有国家一级保护植物该有的娇贵。一眼望去,它们长得太过潦草,东倒西歪,乱七八糟。或许是日前经历了一场大风和降雨,它的茎叶和无序、歪斜的麦穗杂乱地挤在一起,参差纠缠。既没有小麦抽穗后齐整,也没有观赏草叶喷泉般舒展。它们看起来任性而疯狂,浑身上下散发着奇特的生命力。
凑近一株麦穗细看,新麦草正值花期。说是正在开花,估计看到这花的人都会失望,它的花朵没有通常意义上的艳丽妩媚,奉行的是极简主义。朴素至极的长相,其实表明了它们是不愿意让蝴蝶、蜜蜂和各种小动物对自己倾注目光的。
这花朵摒弃了花瓣,摒弃了色彩,只保留雄蕊和雌蕊,就像一粒粒细碎的虫卵,淡绿乳黄,半悬半挂地飘浮在颗粒稀疏的麦穗上。让人忍不住为它们担心,担心一阵微风,就能把花朵吹掉。当然,新麦草可不会这么认为。扬花期间,这些麦穗正翘首期盼风的到来。一阵风儿经过,花序上的花粉会兴奋地飞起来,如缕缕薄雾;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这缕缕薄雾稍纵即逝,短暂得如同我们的青春。
新麦草的雌雄花朵,和它的亲戚一一我们熟悉的小麦花朵一样,都是离不开风的“风媒花”。这些雌雄花朵要借助风儿彼此寻觅,就像我们在人群中寻觅彼此一样。风,正和煦地拂过它们,我看到那些长相稀疏的麦苗轻轻摆动,像是惬意无比地摇头晃脑,也像是对每一个方向的风点头致意。那些看不见的花粉从小囊中纷纷跳出,搭上风儿的航班,欢快抵达心目中另一半的怀抱。
站在华山新麦草前,禁不住为这个名字叫好。这名儿至少包含了三重含义:生境、形态、用途。作为我国的特有种植物,华山新麦草仅蜗居在海拔450-1800米之间的中低山区。平凡朴素的身影,在石间路旁和峭壁的岩石空隙里,坦然自若。与同属的其他物种相比,华山新麦草的形态差异较大,并且形成了间断的地理分布一一它的分布地,仅局限在西岳华山口的三个峪:华山峪、黄甫峪和仙峪。
也就是说,全世界只有秦岭的华山才有“华山新麦草”。在这点上,它和著名的华阴老腔一样,都是稀缺物种,都有很强的地域特征。正因如此,它也有了令人担忧的局限性。
这些仅存于华山的稀有的野生种群,一旦灭绝,将无处寻觅。
别小瞧这野生的小草,它可是小麦育种的野生近缘种杂交材料。因为在它的躯体里,蕴含着丰富的优秀基因,譬如早熟、抗病、抗虫、抗旱、抗寒、耐瘠薄,尤其是含有小麦全蚀病稀缺的抗性资源。这些抗性基因,目前多数已通过远缘杂交和染色体工程的方法,导入到小麦的种质里。这些新种质,是进一步培育小麦优良品种(品系)的温床。在小麦育种专家的眼里,新麦草是贵于黄金的珍宝,是丰收的希望,和那株著名的野生稻“野败”一样,都有造福于人类的潜质。
时光倒退52年,一株永载史册的野生稻,在三亚南红农场的一个铁路涵洞附近的水塘边被发现。它被袁隆平院士鉴定为雄性不育的野生水稻,袁老给它取名为“野败”。这株野败,为培育水稻不育系和随后的“三系”配套打开了突破口,成就了闻名于世的杂交水稻。袁老后来说:“没有三亚的这株野生稻,就没有杂交稻。”一株毫不起眼的野生水稻,若没有被发现,它也就只能在海南岛的某个角落里默默生长,自生自灭无人知晓;而它幸运地被发现了,便也成就了十亿人的幸运﹣一解决了大伙儿温饱的大事。草长莺飞,野生植物与人类,就这样彼此改变了命运。野生水稻“野败”,也因此被载入史册。
小麦育种专家李振声院士说:“一个物种决定一个国家的经济命脉,一个基因可以影响一个民族的兴衰。一个物种可能蕴含着能在未来被我们所应用的巨大价值,一旦灭绝,人类甚至在自己尚未意识到的情况下就永远丧失了发现这种价值的机会。”李院士的这番话,和梭罗的名言不谋而合:“荒野中蕴藏着拯救人类的希望”。草里有乾坤。现代作物都是经过人工改良的品种,一旦需求发生改变,或者气候发生改变,或者爆发病虫害,而那时,如果没有了野生的原种救急人类的庄稼很可能颗粒无收。
外表朴素的华山新麦草,也是秦岭送给人类的礼物。如何让这珍稀的野生原种摆脱濒危的处境,才是摆在植物学家面前的大事。一次,一位专注于华山新麦草濒危机制研究的植物专家,在华山考察时发现:一窝悬在空中电缆上的华山新麦草,居然长势良好。维系其生命的,只有根系处的几片烂叶子和不多的土壤。“悬空小草”,瞬间让专家获得了繁育这种野草的灵感。专家终于明白:华山新麦草在生长过程中,是不需要太多水分的,有充足的氧气就够了。照此思路,专家开启了华山新麦草的繁育实验一一用类似于气生兰的栽培方法培育华山新麦草,实验结果果然令人欣喜:华山新麦草的出苗率达到96%以上,突破了该物种人工繁育的瓶颈。
华山新麦草和植物专家美好相遇后,再也不会轻易从大自然里消失了。它的身影,成片出现在实验田和植物园里,供科学家研究,被科普专家向公众普及。科学家还让华山新麦草踏上了航天育种的快车……
伴随着人类对于华山新麦草的种种探索,它身上携带的宝藏,将被逐渐挖掘出来,为我国的小麦育种点燃新希望。人类与野生植物,正是在这种和谐的相处方式里彼此影响,协同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