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榆永寿》作者:祁云枝 朗诵:海之魂

《豹榆永寿》作者:祁云枝 朗诵:海之魂

2022-11-10    21'18''

主播: 韩海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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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豹榆永寿 祁云枝 我终于站在了这棵古豹榆树下。 之前,我时常在文字、图片、言语以及梦里和它相遇。 按说,我整天和各色植物打交道,是不该对一棵树这样犯痴的,但是非常奇怪,从看见古豹榆的第一眼,我就被它莫名吸引,笃定我梦里一直出现的大树,就是它。尽管那只是一段文字和两张照片。 “你研究植物,常写植物,你去看看咱老家的那棵豹榆吧。”这是一位高中同学的建议,这其实也是我的想法,我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听说你们县里有一棵1700多年的古榔榆,你见过吗?”手机视频里,搞古树研究的大学同学惠惠,眼里划过一道光,继续:“你们那儿的人喊它树王,树神,听起来和永寿这个县名很搭。什么时候一起去看看?” 辛丑年夏,惠惠远道而来。我梦里的大树也随之着陆。 时令是八月。一场风雨,冲淡了炎热,赶走了城市头顶的灰帽子,袒露出久违的好空气。我们出西安,穿咸阳,过乾陵,抵永寿,一个半小时后,来到了古豹榆的脚下。田野寂寥,唯它独自成景。在越来越舒畅的空气里,这株1700岁的古树,用它青翠的树叶唰啦啦迎接了我们。 古豹榆矗立在永寿县甘井镇五星村一处玉米田里。头顶的云朵很低,正贴着树梢摩挲低语。树叶儿纷纷扬扬,像一树绿色的雨。一声响亮的蝉鸣从树叶间跌落,似乎要印证那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树身周围,有一圈铁栅栏。我们下车走到栅栏跟前时,发现一扇小门竟可以推开。无比惊喜地,我伸展双臂拥抱了大树。这是多少次我在梦里未竟的心愿啊。我把脸和身体紧贴树身,静静地感受它的体温它的呼吸。 那一刻,大树下氤氲着榆木的清香,我闯进了我的梦里。 它的确是我梦里见到的样子。凌空展开绿臂,枝桠参差横斜,伟岸,苍翠,遒劲,需使劲仰头转头,才能看全巨大的树冠。树身阔壮,七八个大人牵手方可合围,像《圣经》里的那棵生命树。在它神秘而庞大的光影里,我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一粒芥籽。我能够做的,只有触摸、感慨、发呆和冥想。 惠惠眼神热切,呼吸也急促起来。她盯着树干说:“全国这样规格的古榔榆,不超过四棵,是活化石级别呢。” 惠惠关心的是古树的级别,我沉浸在现实版的梦境里。 我梦里的那棵大树的树根,也是这样,鼓出地面,又深入地下,密布凸起、坑洞和疤痕,蜿蜒如山川沟壑。亦如一圈板根,牢牢支撑起庞大的躯体。 曾有那么多人爬上树根,站着、坐着、蹲着、躺着与它合影,久了,裸露的树根部位被打磨得溜光水滑。 站立树前,来自梦境与大地深处的神秘气息,瞬间环绕了我。我把眼睛投向树冠,把手掌伸向树皮,我在感知丰沛,我在触摸时间,我看到了千载古树的绿涛,听到了时光蜿蜒的轻响…… “你看这树皮云片状剥落后,露出红褐色的内皮,还有锈色的镶边,是不是像豹纹?”不等我回答,惠惠径自笑了起来:“看见榆树皮,想起一个笑话。汉朝时王莽篡权,派兵追杀刘秀,刘秀跑进一片树林,藏在一棵大树后躲过了追杀。刘秀对着恩树许愿——我做了皇帝一定封你为树王。后来,刘秀推翻了王莽政权,建立起东汉,他没有忘记当初的承诺。然而,待返回那片树林时,刘秀却拿不准恩树究竟是哪棵。他册封了一棵高大的椿树为王,而真正救他命的,其实是一旁的桑树。桑树觉得委屈,就开叉不再往高里生长;杨树笑得忘乎所以,一不留神,鼻涕洒落变成了杨絮儿;榆树看到杨树的囧态,忍不住捧腹大笑,结果把肚皮给笑崩了,就成了你现在看到的样儿。” 笑罢感慨,树和人在好多地方的确非常相似。一样生长,一样经历挫折和苦痛,一样要接受生死轮回,命运多舛,充满了种种变数。因为无法移动,树比人更顽强,更隐忍,也更能体味生活中的酸甜苦辣。一阵风过,万千树叶眉飞色舞,窸窸窣窣,它们,也在谈论这些么? 我绕豹榆走了一圈又一圈,被榆树抚慰过的日子,倒淌河般流了回来。榆钱饭的味道,榆叶舞春风的味道,一层层漫出,抵达我的嗅觉,唤醒我的记忆。 老屋院子的南墙外,也曾有一棵老榆树。这棵树与古豹榆以及永寿县城,各自站在等边三角形的三个顶点上。我不清楚作为古老榆树家族的成员,这两株树之间有无交流。上大学前,我只在这三角形的两个顶点间穿梭,古豹榆对我来说是陌生的。我对这个家族的了解,只来自于我家门口的那棵榆树。 那榆树也有年头了,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它究竟活了多少岁。老榆树的根部裸露如石,树皮粗糙开裂,每年春天,枝头如约摇荡起碧绿的波涛,该长榆钱的时候挤满绿色的小铜钱,该落叶的时候,褐色的榆钱比黄色的树叶飞得更远。 提起大榆树的寿数,九十岁的五爷眼睛瞬间发亮:“肯定超过一百五了。我碎碎的(小时候)就吃过这树上的榆钱。记得我老父亲曾经说,第一个来到咱村里的人,就是看见这大榆树和不远处的那个涝池,才决定住这儿的。” 老榆树是乡村里的一盏灯,这盏灯,曾经照亮过很多人的生活。榆者,愉也。无数人愉悦的记忆里,都晃动着榆树的影子。 在我年少的记忆里,那株榆树更像是一间乡村聚会厅。 蝉声嘹亮的夏天,乡人和老榆树最为亲近。从吃罢早饭开始,婆媳妯娌、大闺女、小媳妇陆续携小板凳赶来树下,纳鞋底、做鞋帮、绣枕套、绣门帘、缝补衣服。一边干活,一边东家长西家短鸡毛蒜皮地闲谝。男人下地归来,多半会聚拢在树荫的另一侧下棋。也有人在饭时端出碗来,喝着玉麦糁、咀嚼着蒸馍面条,操心的却是国际国内的大事儿。麻雀在不远处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它们也喜欢凑热闹。 村里的日子,就这样在老榆树西出东归的树影里转动,一年又一年。 在乡下,榆树进入眼帘的时候,已是榆果初长成之时。榆果,就是榆钱,这个植物学上叫做“翅果”的小家伙,种子穿了一件翅膀一样轻盈的圆裙子,外形像一个个圆圆的小铜钱。小铜钱挤挤挨挨地聚在一起,颜色低调,和身边的叶子一样,是淡淡的黄绿色。榆钱汹涌的时候,大人们会上树把它们撸下来蒸成榆钱饭。榆钱饭好吃,寓意也好,榆钱,可不就是“余钱”嘛。 从下锅开始,榆钱的香味就飘满了老屋。引得肚子里的馋虫伸胳膊蹬腿,肚子发出咕咕咕的声响。榆钱饭和辣子水水是绝配,一碗肯定不够,往往在第二碗见底后,才看见绿绿的榆钱、红红的油花花,沾在白磁碗边上,像一声饱嗝,那么惬意,那么舒坦。 吃完榆钱饭,奶奶还不忘再叮嘱一番:这老榆树可是村子的恩人,这辈子忘了谁都不要忘记它。你们不知道,遭荒景那几年,榆树身上的树皮和树叶被人吃了个精光,大伙儿每年都说它再也活不过来了,结果第二年又长出了叶子,长出了榆钱,继续给人充饥。 谁都没有料到,年年舍身侍人的老榆树,在我们那片房屋整体搬迁的前一年,轰然倒地。第二年,老榆树站立的地方,变成了一家养猪场。奶奶也在这一年秋天,追随大榆树而去。 老榆树倒下的时候我正在外地上学,我没有见到它倒在地上的模样。从奶奶离去时起,我的梦里,经常出现一棵高大的榆树,却不是家门口的那棵,它更高更大更沧桑。它似乎永远漂浮在空中,神秘莫测,我走近它时,它会后退,我停下脚步,它也立定。它看似近在咫尺,我却无法靠近,更无法触摸。无数次,当负面情绪快要淹没我,或是孤独得几乎要抑郁时,我的梦里,就出现了这棵大树。 我一直弄不明白这个梦境的意思。站在豹榆树下,手掌触碰到大树根时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莫非,它是想告诉我,时间从我身旁抽走了我的最爱,但那些曾经的美好并未消散,它们依然在潜移默化地塑造并指引着我的生命。 思绪沿一声声鸟鸣落地,目光停歇在树下石碑镌刻的树龄上。好家伙,1700岁! 这株豹榆为什么可以活这么久?旱塬上孤独的一棵树,活得如此长寿如此辽阔,需要付出多大的艰辛和努力?1700年了,有多少人来过这里,站在这棵树下,他们是谁?他们有着怎样的故事?我所触摸的虬枝铁干,这片土地上出生的大诗人杜牧、寇准、韦应物,也触摸过吗? 我给豹榆拍了很多张照片,每个角度都美得惊心。执着、沧桑,还有它身上刻印的时间,使它超越了平常,拥有了非凡之美。无数人慕名而来,和它拍照留念,在它的树荫里手拉手转圈跳舞祈福。它荫护着一代又一代或悲苦或压抑的永寿人,听他们前来哭泣或祈祷,它接纳、包容、安慰了他们,它把所有的故事都刻印在年轮里,长成了树身上一个个醒目的树洞、疙瘩,或者疤痕…… 惠惠和我找到县林业局,又辗转找到了《永寿县志》,上书:古豹榆1700岁,树高20米,树围6.71米,树冠覆盖面积242平方米。历经沧桑,饱受雷击和人为损坏。 林业局的人说,你们看到的树身与树冠结合部烧过的黑色,就是当年雷击后留下的痕迹。“文革”时,五星村邻村一位姓王的村民曾将大树的枝干砍掉,运回家当柴烧。不曾想刀砍斧凿的枝杈处,流出了红色的汁液。他和村民们都吓坏了,觉得那是神树在“流血”。之后,再也没有人胆敢去砍树了。 至于神树是不是会流血,我们没有考证也不忍去考证。我知道,大部分树木在创伤处流出的树液,是无色透明的。有些树,譬如橡胶树、牛奶树等,会流出白色的**,久了会变成褐色。也有少数树木,像龙血树和麒麟血藤等在伤口处会流出“血液”一样的树液。 我宁愿相信这棵古树在受伤时真的会流血,因为它是乡亲们心目中的“树神”。它从远古活到了今天,比人类更懂得生命。或许,它真的是用自己的身体告诫人们何为树——“木”,“对”也!换个说法,凡“木”必“对”,人不可以伤“木”。 细细想来,每一棵古树留存下来,都有一个使人敬畏或神奇的传说,这传说就像是一层保护衣,阻挡了贪婪者的邪念。 这么多年,这棵豹榆正是在充满神性的光辉里,为永寿人抵御那些隐匿的苦难与疼痛,它也因此在时光里永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