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茎上的流年
作者:祁云枝 朗诵:海之魂
草尖拱出地面,旋转着嫩绿的茎叶,它缓缓地爬上我的脚背,沿脚踝绕上腿肚,呼啦啦覆盖了我的腰身,俨然绿色的河在我的身上倒流。
阳光穿过清浅的草香,唤出藏匿在其间的花朵。在熟悉的气味里,藤蔓上悬挂出一个个玩具——童年的草玩意儿,就这样穿越了三十多年的光阴,纷纷苏醒在我眼前的草丛里。
“万松岭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三更云去作行雨,回头方羡老僧闲。”闲适,一种让人悠然神往的生活状态。
1. 咪咪猫
家乡人把狗尾巴草叫咪咪猫。狗尾巴和猫咪的共同点,大概是身上都毛茸茸的,依此给一种穗子上布满绒毛的小草冠名,贴切又亲切。
我用咪咪猫编兔子的本事,最先是和我二姐学的。编兔子不难,比和她下跳棋容易多了。和她下棋,我总是输,而编兔子,是不分输赢的。我一直觉得自己比她编得好看。
“我比她编得好”这话,是我对自己说的。我俩其实没有在一起比赛过,草兔子的美丑,也没个考量标准。我只是从编兔子这件事和这样的自我暗示里,逐渐获得了自信。
草长莺飞的季节,田埂地畔,到处都有毛茸茸的小身影在风里摇摆。阳光下亮闪闪的咪咪猫,宛若掀动风儿的魔法棒,那摇头晃脑的姿态,充满了神秘与动感。
揪来一把咪咪猫,剥去细长的叶子,挑选出长短粗细相当的两个穗子,用来做兔子耳朵。选四根长相一致的穗子,做四条腿,再挑出一个细小的兔子尾巴。其余的咪咪猫,都是兔子的血肉筋骨,是用来穿针引线,充当绑扎的绳子用的。
把两只草耳朵交叉叠放,拿根长点的咪咪猫在此缠绕,用来固定耳朵,也绕出兔子的脑袋。再缠再绕,依次完成兔子的前腿、身体、后腿和尾巴。
说来容易做起来难。起初,我要么编出个四不像,要么编出奇奇怪怪的动物,就是不像兔子。
我不气馁,地里有得是原材料,我有得是时间。三天后,当我拿着一个活灵活现的草兔子出现在我二姐身旁时,一束光即刻点亮了她的眼睛。二姐的反应让我找到了自信,比得到她的表扬受用。
和二姐下跳棋,基本上都是她赢。二姐善于围追堵截,常常以我意想不到的步伐,完成乾坤大挪移。而我的棋子,突破重重封锁后,总是最后一个步履蹒跚地归队。和二姐下完棋,沮丧就爬满我的全身,我觉得自己好笨,输是必然的,我缺乏二姐拥有的智慧。
回想起来,在下跳棋这件事上,二姐一直都是我家的常胜将军,她不仅常常赢我,也赢我们的大姐。就连父母,通常都是她的手下败将。二姐跳棋时反应快,心眼多,会战术。
在我学会编草兔子不久,二姐又向我展示了咪咪猫的另一种玩法。
她揪下一根咪咪猫,掐断细长的穗柄,将穗柄那端朝着天空,放进她握起来的拳头里。只见她的拳头一松一紧,一紧一松,随着她的口令,咪咪猫听懂话似的从她的手心里往外攀爬,一厘厘露出头和腰身来。
二姐一边动作,一边口里念念有词,像是给手心里的咪咪猫施展魔法:咪咪猫,上高窑。金蹄蹄,银爪爪。上树树,逮雀雀。逮了雀雀喂老猫,扑棱扑棱飞完了。在她叽里咕噜说完最后三个字“飞完了”时,原本待在她手心里的咪咪猫,果真踩着节点爬了出来,一下子没了踪影。
这是个渗透着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简单游戏,悟出这个道理已是几年后了。当时,它那么神秘,瞬间就吸引了我,我又一次对二姐崇拜得五体投地,缠着她让咪咪猫飞了好几次,直到我也学会了放飞的魔法。之后,有狗尾巴草的地方,随时放飞猫咪,也放飞烦恼焦虑,我和我的同学,我的同事,我爱人我女儿,都一起玩过……
二姐其实还会画画和绣花。那时,农村女子出嫁,讲究用绣花的门帘和枕巾陪嫁,结婚那天,是要晒手艺的,手巧不巧,她的针线活就明晃晃地摆在院子里,人人都能看见。别人绣枕巾和门帘时,都拓印买来的花样。那些色彩浓郁的图案和配色,透着乡野的风。二姐和她们不一样,二姐自己先设计了图案,再用针线去细细耕耘。
寒暑假里,二姐的巧手都会诞下一两幅绣品。二姐绣花时,我喜欢坐在她身旁,看她手里的绣花针上下穿梭。那些针线分明是她的笔,起起落落,一撇一捺,有书法的俊,也透着绘画的美。二姐每完成一幅绣品,都被当作样板传来传去,大姑娘小媳妇争相拓印。二姐很快成为村子里人见人爱、人见人夸的巧女子。
然而,巧女子没能等到初中毕业,不得不回家务农了。
那一年,我父亲突然从工作岗位上病退,好长时间都卧床不起,母亲急火攻心,紧跟着大病一场,一时间,老屋里的空气和叹息,全都浸泡在中药里,沉甸甸的。意外来得毫无征兆,风雨飘摇的家庭小船急需一个掌舵人。大姐那年已经出嫁,我和妹妹正上小学,侍弄两亩地的庄稼、参与生产队分派的劳动,全都落在比我大五岁的二姐的肩上。
后来我时常想,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二姐当年有过抱怨吗?她肯定悄悄哭过不止一次。那时,她学习那么好,如果她一直读书,以她的聪明好学,说不定能上清华北大。比她笨好多的我,都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换她,一定会考得更好,拥有比现在好很多的生活。
没有如果。
今年秋天,我母亲过三周年,我们姐妹都回乡悼念。在母亲和父亲的坟茔上纪念完毕,返回途中,忽见路边长满了咪咪猫。我弯腰揪下两根,一根递给二姐。二姐一愣,随即掐掉长柄,把咪咪猫握在手心里,咪咪猫,上高窑,金蹄蹄,银爪爪……
二姐的双手已被农活磨得粗糙无比,关节粗大,全然不是当年放飞咪咪猫时修长而细腻的那双手了。
瞬间眼眶潮湿,我扔掉手里的咪咪猫,握住了二姐的手。
要说二姐现在的日子也不算差,家里的几亩地,播种收割都是机器完成。儿女也都有出息,孝顺她。见我拉着她的手看,二姐苦笑了一下说,时间过得真快啊,你看我这手都变形了。当年还画画绣花呢,现在成天只拿䦆头和锨把。一个人一个命吧。这么多年,我就像被命运攒在手里的咪咪猫,只能沿着一条道儿走,只有一个出路。
是呀,谁不是被命运攒在手心里的咪咪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