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耳环
作者:祁云枝 朗诵:海之魂
麦苗在鸟鸣声中打了个哈欠,抖落掉身上的尘埃,开始伸胳膊伸腿。不久,田野里将溢满密不透风的绿。返青的麦苗,正心思单纯地一节节拔高。
也有部分麦苗,心思没法子单纯,因为它们的身边不幸挤进了麦瓶草、打碗花、王不留行、麦家公等入侵者。可怜的它们,不得不分心思考竞争——竞争阳光,竞争水分,竞争营养。一旦资源有限,竞争就无处不在。和人类社会一样,草木也无法独善其身。
只因无法移动,草木间的竞争,比人与人的竞争更为惨烈。
我和麦萍提着竹篮、手握铲子,不时圪蹴在麦田里剜草。显然,我们是站在麦苗一边的,尽管出发点并非全然为了麦子。
我俩和村子里别的小孩一样,手铲并用,找见那些麦苗的竞争者就痛下杀手,绿色的地上部分被扬手扔进篮子里。带它们回家后,竹篮里鲜嫩的个体,会被母亲选中,走上灶台案板复活,和面粉拥抱亲吻,变身菜疙瘩,滋养我们的肠胃。余下的,是家猪的口粮。可谓三全其美。
在麦苗的这些竞争者中,我常常对着麦瓶草出神,它那么鲜香秀美,被斩首断根真有点于心不忍。当然,谁也没有本事真正地根除它,每年初春,它比麦苗醒得早,长得快,也长得美。
麦瓶草的叶子细长如面条,我们也叫它面条菜。四散的绿色面条在根部集结,每根绿面条被一条主叶脉一分为二,叶面和叶背上覆一层软软的绒毛,闪着银色的光。叶面上深陷的主叶脉,是叶子的筋骨,也是雨水的导流渠。穿着羽绒服的麦瓶草比麦苗更耐寒,也出落得更肥大。在麦田里发现一片鲜嫩的麦瓶草时,我的喜悦不亚于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麦苗大约一拃高的时候,麦瓶草就举出了瓶状的花朵,细细长长的绿瓶子里,只插一朵胭脂色的五瓣花,花瓣柔嫩,娇俏,不输梅花。花后,花瓶基部膨大,状如灯笼,内含白芝麻一样的种子,可食。待种子成熟,花瓶上部狭缩成瓶口,恰容种子一粒粒泼洒出来,很有节制的样子,不必担心它倾倒时种子会覆水难收。胖嘟嘟的瓶身上有琴褶一样的竖棱,模样精致,聪明又有趣。
这个时候,麦瓶草已不再是人畜嘴边的青菜和青草了,它是田野里的亮色,是我们的耳环,也是我们的小小甜点。
剜罢猪草,我和麦萍采来一大把麦瓶花,先摘下幼嫩的花苞送进嘴里,舌尖上顿时腾起清甜的滋味。过完嘴瘾,我们开始化妆,把两根麻花辫子解散,在脑后合编成一根长辫子。选长相俊俏的麦瓶花,插在彼此的辫子里。各自选出最美的两朵花,做耳环。
麦萍瓜子脸,柳眉,凤眼,樱唇。想不通上天为何只偏爱她,把所有美的元素一并都给了她。挂在麦萍耳朵上的草耳环,像凝固的水滴上又绽开了一朵红梅。一眼望去,脑海里只会蹦出一个成语——锦上添花。
麦萍长得好,也会打扮。穿在她身上的粗布衣衫,总有婀娜的腰线。好几次,我看见她在上衣的腰部缝出细长的褶子,之后,用烧热的铸铁熨斗隔了湿毛巾熨平。改造后的衣服,完美贴合了她纤细的腰身。
打扮好的麦萍开始唱秦腔样板戏《红灯记》:“红灯高举闪闪亮,照我爹爹打豺狼。祖祖孙孙打下去,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唱念做打,有板有眼,完全是戏台上铁梅的模样。额前的齐刘海被风掀起来,明亮得仿佛绸缎。草香踏歌而来。
麦田里唱秦腔的麦萍,体态妖娆,眉目传情。像是从《诗经》里走出来的:“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轮到了我,清两声嗓子,手执一朵打碗花话筒,抑扬顿挫地背诵起书本上学来的诗词,把自己沉醉在豪放或婉约的诗意里。那些年,在麦田这个巨大的绿色舞台上,常飘荡着麦萍的秦腔和我的朗诵。
夏天,麦萍的耳环换成了喇叭花。戴上大花耳环的麦萍,更好看了。
我家院子里种了一片紫红的喇叭花,从春到秋,泼喇喇地开着。那时,我不知道它的大名就是听起来无比优雅的紫茉莉,我们也叫它地雷花,它成熟的黑色种子,外形、花纹与凸起,完全是一个迷你的小地雷。我俩常用小地雷玩五子棋,玩腻了,开始制作花耳环。
把喇叭花连同花萼一同摘下,一手捏住子房和花萼,另一只手轻轻一拉,紫色的花冠便离开花萼,哧溜一下子就悬吊在长长的花丝下面,露出圆溜溜的子房以及子房上那根细长的花蕊丝。花蕊,恰好被小小的花冠口卡住。
把圆溜溜的子房往耳朵上边一架,花耳环在麦萍脸蛋旁凌空出世,喇叭状,一左一右,荡出柔媚的风,香香的,靓靓的。一天,我奶奶看到戴了喇叭花耳环的麦萍,昏黄的眼睛里立马放出光来,说:这娃长得赢人的,像画廊上的女子。
麦萍初中毕业后,借她舅舅的关系,进了一家秦腔剧团,成为一名演员,这是她心心念念的职业,麦萍绽放在适合于她的瓶子里。
前年春节,初中同学在县城聚会。我刚一进门,一位女同学喊出了我的名字,说她是麦萍。对视的瞬间,我却怔住,眼睛上上下下旋转了两圈,愣是找不出麦萍的影子,她的腰身足以装下当年的两个麦萍。我的眼睛有意识移向她的耳朵,那里,是一对硕大的金耳环。
聚会前,我是有过期待的,尤其是麦萍,这些年我不止一次地想起过她,想她的美貌,她的秦腔,还有她戴着花耳环的样子。我知道,三十多年的光阴早已磨去了我们的稚嫩和青春,可是,当我们相聚,这个曾经被上天那么偏爱的人,她的变化,还是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想。
麦萍说,秦腔团没几年就散了。很幸运,在剧团里认识了现任老公,结婚后,我们在城南开了家五金店铺,生意一直不错。心宽体胖吧,成天坐着,就越来越胖啦。
她的手不时伸向红酒杯,圆润厚实,手腕肉乎乎如一块刚出炉的面包。那个明晃晃的金戒指,让她的中指多出来一段藕节。
我想接着麦萍的话头说点什么,思维却不受控制的漂移,竟担心起麦萍戴的珍珠项链来,润泽的珠链,会不会被她转脖子时涌动的肥肉撑断散开?
麦萍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回应,一边动着筷子,一边自顾自地说着她的幸福生活。那顿饭,我俩毗邻而坐,一直都是她说我听。
临走我问她,你现在还唱秦腔吗?
谁还唱那个呀?我倒是打算今年开始跳广场舞,血压高血脂高,走路都喘呢。
一朵麦瓶花从眼前飘过,我听到了自己轻轻地叹息。上天把曾经给麦萍的那些美丽,又一股脑儿收了回去,装进一个个瓶子里。
岁月的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