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羽衣甘蓝,参禅入定般端坐在办公楼前的花坛里,宁静,妩媚。白雪落在花心,落在花瓣里,恰到好处的露出玫红、深紫、粉红和淡黄色的“**”花边,远看,像一朵朵刚刚出浴的牡丹。花瓣上的花边是天工,再巧的裁缝也裁剪不来。这花边,有个诗意的名字:羽衣。
羽衣一词,最早出现在《史记》里,批注是“以鸟羽为衣,取其神仙飞翔之意”。张晓风在散文“母亲的羽衣”中写道:“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见了,她换上了人间的粗布——她已经决定做一个母亲。”在大作家心里,仙女与人间女子之间的距离,仅仅是一件羽衣。
羽衣甘蓝,这位披了羽衣的蔬菜,正是我心目中的神仙花草。
没有见到它之前,它一直飞翔在我的渴望里。我渴望北方户外冬天里有花,有真正耐寒坚韧美艳的生命。我从来对元旦春节时满大街的人造花无感,人能造出花朵,却造不出花朵的精气神。真实的生命,才可能拥有神性。我从小一直渴慕的神花仙草,离我都太过遥远。雪莲,生长在天山,冰凌花(侧金盏),生活在大东北。
几年前,当我第一次在大西北的冰雪中,看见牡丹花一样盛开的羽衣甘蓝时,真想上前拥抱它们。摆放成色块的羽衣甘蓝,如一道道光,瞬间照亮了我的眼睛,照亮了冬日灰扑扑的街道。
尽管知道它并不是花,被大家认作是花的部分,其实是叶子。但是,是叶子是花,又有什么关系呢?花瓣,本来就是叶子演变的。圣诞红、三角梅的观赏部位,也都是叶子。用手触摸羽衣甘蓝花瓣一样的叶子,质厚,光滑,柔韧,就知道羽衣甘蓝为御寒付出了多少努力。下雪天,站在街头,看彩色的羽衣甘蓝傲视雪花,心情,也是彩色的。
我是贪心的,我想在家里也拥有这美丽的“叶牡丹”,零距离感受它愈冷愈美丽的姿态。
见到羽衣甘蓝后的第一个秋天,我在阳台上的大花盆里进行了播种。几天后,小苗就钻了出来,两尺见方的花盆被小绿叶铺得满满的。傍晚,我把晾置了一整天的自来水端给它们喝。许是要报答我的勤快,羽衣甘蓝齐刷刷地往高里窜,一天一个样,你拥我挤,郁郁葱葱。在我打算分栽换盆时却发现,小苗子不见了!
母亲说,中午的香菇炒青菜,你都吃了呢。
啊?哦,怪我,是我忘记告诉母亲这是花了。蔬菜,在经历过苦日子的母亲的眼里,绝不是用来观赏的。况且,羽衣甘蓝的小苗,长得确实像小青菜。
小时候,陪伴我们过冬的蔬菜,记忆中只有五六样:大白菜,土豆,大葱,甘蓝(卷心菜的另一个名字,陕西关中人一直叫它莲花白),白萝卜和干辣子。入冬后,和着每顿饭下咽的,几乎都是母亲用白菜萝卜腌的酸菜,逢年过节或家里来了客人,才可以吃到炒菜。
花草都是有欲望的。美国作家迈克尔•波伦在他的《植物的欲望》一书中说,苹果的欲望是甘甜,大麻的欲望是陶醉,郁金香的欲望是美丽,土豆的欲望是控制。我不清楚生长在冰天雪地里的羽衣甘蓝,具体的欲望是什么,但我知道,这个我们从小常吃的甘蓝的姐妹,正是因为把最美的姿态,留在了冰雪寒冬,才使自己从此摆脱了蔬菜的命运。
四
童年时,老家也有花。
葡萄架的**,爸爸曾经种过紫茉莉,大丽花和蜀葵。紫茉莉我们那时叫它喇叭花,傍晚开花,花后,结出小地雷一样的黑色果实。果实成熟后,小伙伴会摘来相互投掷。第二年,我们“打过仗”的地方,就会长出新的喇叭花。离开家乡后,大丽花、喇叭花和蜀葵,一直鲜艳地绽放在我的记忆里。这些花儿,已长成我的亲人。
父亲给我家院子里先后栽种过苹果,桃树,杏树,李子树和核桃树。进入三月,春天汹涌在一棵棵树上,桃红、李白、杏粉,花儿比美似的一朵朵竟放。少女的心,也变成一只蝴蝶或是蜜蜂,在花间飞舞,那是农家小院里最美的时光。
可惜,这些花,没有一样可以在大西北的冬天绽放。
仔细想想,那时的大冬天,也是有花的。有不时造访的六瓣雪花,有晨起玻璃窗户上的冰花。
我常常早起对着夜晚冰雪的杰作出神。从遥远天际赶来的冰凌,梦幻般依偎在我家窗户上,织成花朵,大树,森林,织成白雪覆盖的崇山峻岭和奇幻仙境,那是书本上描述的远方。离我很近,却又是那样遥远。我时常想象着把自己缩小再缩小,小到可以走进一幅冰雪画面里,欣赏、探秘,或是做一个超人。然而幻境总是短暂的,母亲起床后生火做饭时,冰花就谢了。
母亲从地窖里取出白菜萝卜,切完菜,剩下的萝卜头和白菜根,会随手放进一盘清水里。不多久,盘子里也能长出一汪碧华。虽然缺少羽衣甘蓝那样的色彩,却也是冬天房间里奇妙的装饰,是一朵绿色的花。年少时,感觉母亲那双手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她用碎布头拼书包,坐垫。给红布袖章的一边加底封口,在另一边缝上两根丝带,装饰几粒纽扣,一个红艳艳的针线小挂袋,从此就在老屋西墙壁上晃荡。大姐穿过的旧衣服,改头换面穿在我身上,竟然也能赢得小伙伴艳羡的目光。
给我们御寒缝制的棉窝窝鞋和棉筒袖上,母亲也会绣上花朵。荷花、牡丹、红梅,都曾经在我们姐妹的脚上和手腕上盛开过。它们,给过我花一般的愉悦和自豪,也是我绘画最早的启蒙老师。
今年夏天,去乾陵陪同学旅游,在纪念品商店,赫然看见陈列着我们姐妹小时候经常穿戴的绣花窝窝鞋和绣花筒袖。只一眼,泪水便湿了眼眶。似有无数小手,从童年的防寒物件上伸出,把我的思念和泪水生生楸了出来。笃信**基督的母亲,去年秋天,离开我们去了天堂。世上,再也没有人给我缝衣服缝棉窝窝了……
这个冬天,我学着母亲的样子,把剩饭倒进阳台外那个不锈钢盆里,敲几下,然后静静地站在窗帘后面,看鸟雀啄食,听吃饱喝足了的鸟儿展翅鸣叫……鸟鸣,是一座天桥,我在这边,母亲,在那边。
记得和母亲一起看过一场电影,大意是有个小孩一年中只盼望下雪,因为他与逝去的妈妈有个约定,下雪的时候,妈妈就会乘坐雪花从天堂赶来陪他,忧伤而又温暖。影片中出现小孩和病中的母亲生死相约的镜头时,母亲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手上的力度,一下,紧过一下。
天空,又飘雪了。这一次,我只看雪花,盼望妈妈乘坐而来。
2018.12.27日于西安 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