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柳蒿芽的最早记忆在四五岁时。那时我被忙碌的父母放逐在妈妈的祖母——我的太姥姥家养着。太姥姥小脚,头上梳着疙瘩揪儿,穿一件黑蓝色大襟上衣,手里总是离不开一只翡翠嘴的旱烟袋,一辈子勤俭持家,一辈子不惜汗水惜米粒。春天一到,她就颠着小脚,挎着土篮子,疯狂地冲向河边的林地。我追着她拼命跑,总是被她落在后面。我一哭,她就停下来等我,不一会儿,又落下了我,我又哭,她又等我。那时候柳蒿芽刚刚冒出来,窝在枯黄的草窠中间,掐一根下来挺费劲,每当太姥姥的篮子装满,她的手已经被干草刮划得鲜血淋淋。我对采柳蒿芽毫无兴趣,太姥姥就哄我说,小大,小大,回去太姥儿给你炖大油柳蒿芽。什么大油啊,她只是从不知道藏了几年的小坛子里,挖出一勺带着猪皮丁和哈喇味的猪油,掺在白水柳蒿芽里一炖而已。我不爱吃,她硬让我吃,我就哭,她便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一颗沙半鸡的蛋(那时林子里有很多鸟窝,但我的确没见过太姥姥捡过鸟蛋),煮了给我吃,自己在一边呼噜呼噜地喝起了所谓大油柳蒿芽汤。快要进入夏天了,没有谁再去采柳蒿芽了,她老人家依然不收手,直到院子里、火炕梢、大筐小筐里晾满了干柳蒿芽为止。几十年过去,太姥姥吃柳蒿芽的画面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栩栩如生。她一手拿着玉米饼子,一手从嘴里往外抽柳蒿芽长长的老丝……后来我回家上学,母亲把她接来和我们同住,母亲给她买一条新毛巾,她要压在箱底,等着我回来给我用,亲戚给她从上海捎来大白兔奶糖,她连尝都没尝,纸包纸裹地放在炕席下给我留着,最后都化成了粘汁。那时候,因为有了足够的油和肉,太姥姥给我们炖的柳蒿芽,越发好吃了,大家吃得啧啧赞叹,太姥姥说,我当年什么好的没做过……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太姥姥还真的是一个地主婆,她年轻守寡,一个人撑着家里的磨坊,经历了很多苦难。我一岁就当了姐姐,她从母亲手里接过我,我就成了她孤独中的支点。她是这个世上唯一把我当孩子娇惯的人。可惜,在我刚刚长大,她就去世了。如今看到柳蒿芽,就会想起她老人家。
太姥姥认为天下最矫情的事情,就是一遍又一遍地洗柳蒿芽,她不是舍不得水,那时的呼伦贝尔,随便在哪里挖一两米就**。她说,柳蒿芽有什么可洗的呀,每天长在露水雨水里,浑身的草药味,蚊子都不敢靠前,是最干净的天物。把味洗没了,到了肚子里,蛔虫就不怕它了。
库木勒这个达斡尔词语进入我们家族,是由我的大妹夫带来的。他是达斡尔族人,自幼吃库木勒长大。受高级知识分子父亲的影响,他爱读书,做什么事都要先动一番脑筋,渐渐地成了我们家族聚会的主厨。他做的柳根鱼炖柳蒿芽,那是一绝。白白的鱼肉,绿绿的柳蒿芽,鱼酥糯,菜幽香,间或还浮现几粒红色的大饭豆,使用青花瓷的小碗端到唇边,轻轻一吸,把柳蒿芽细末吸入口中,那清苦的香气瞬间打通了你的任督二脉,然后,再把糯糯的小鱼放在舌尖一吮,鱼刺脱出,鱼肉如膏如怡,瞬间融化。那种吃法,可谓唇齿留香,荡气回肠。我的达斡尔妹夫认为,在烹饪柳蒿芽菜肴时,使用酱油和味精,相当于天下最愚蠢的事情,在他眼里那样做无异于暴殄天物。

苏莉摄


我也算是个吃柳蒿芽老粉儿了,时长五十年只多不少。关于柳蒿芽,我也有种种的心得。例如,柳蒿芽菜肴不要连顿吃,隔三五天吃一顿正好,整个人都会精神焕发;柳蒿芽喜油,需大油炖,上桌时必须用吸油纸把油吸去,这样才会香而不腻;若是远方的客人来了,给他们做柳蒿芽汤,一定要味道淡一些,循序渐进为好;还有,冬天保存柳蒿芽不一定先用水焯,扎成小捆直接冻,营养不会丢失,吃时更鲜更绿。囤积柳蒿芽,是我每个春天的功课,我一般会在早市一开门就赶到,然后一个摊位一个摊位看,掐掐柳蒿芽的茎秆嫩不嫩,汁水稠不稠,药香味浓不浓,符合这三条标准,我会一下子买上十斤二十斤,存入冰柜。我们家的冰柜,是专门为各种山野菜买的。逛早市如读书,时间一长就发现了一个问题——不应季的时候柳蒿芽为什么没有退市?一开始我还真分辨不出来,哪个摊位上的柳蒿芽是原生态的,那个摊位上的柳蒿芽是人工种植的。细看,便看出些端倪。野生的柳蒿芽多少有点良莠不齐,掺杂着些杂草,药香味比较大,叶子背面的白霜浓重一些,手感发干,人工种植的柳蒿芽颜色较翠,只有用手掐才可以闻到药香味。我买错过一回,吃起来犹如大棚蔬菜。为此,我特意找那个卖种植柳蒿芽的小贩掰扯了几句。他的摊位上用一块纸壳写着——纯野生柳蒿芽。
我说,你这分明是种植的呀?
他看看我,回答道,嗯……其实,后园子种的比野生的好吃。
我说,好什么?
他说,嫩。
我说,那营养呢?
他回答,一样啊。要水有水,要肥有肥。
我说,但是你总不能把草甸子的腐殖层复制到后园子吧?
他说,啥叫腐殖层?
我无语。
他依然振振有词——大姐,你是不知道,科技早进步了,柳蒿芽也产业了,你看满市场多少家都是这么卖的,人们也都是这么买的吃的。多好啊,现在不论春夏秋冬,大棚里要啥有啥……
我是不知道啊。
于是我开始自己到野外采柳蒿芽,烈日下,蹲下起来,起来蹲下,一拨草窠,蚊虫小咬就像烟一样扑个满脸,每每累得腰酸背痛,头晕眼花,每每发誓再也不去了,每每还是要去。一切都因为每每吃得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