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
作者:祁云枝 朗诵:海之魂
香椿,香椿,我轻轻读出这两个字时,似乎是唤我闺蜜的名字。
这俩字无端的好,念起来,语气上扬,嘴角上翘。“椿”字,显然是一种与春天脱不了干系的树木,椿字前,又冠以“香”字,实在是妙。单是想想,就能闻见扑面而来的春天。
笼统地说香椿香,其实有失偏颇。在喜欢它的人眼里,香椿的味道,是清香,是醇香,是“香风惊艳,簇簇嫩、枝头灿烂”。直呼香椿为香芽儿,凉拌、热炒、做汤,换着花样儿饕餮。不喜欢的人呢,大概连它的味道想都不要想。我曾经看到过一条微博,说香椿对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大的怨恨,居然散发出这么鬼畜催呕的气息?
喜欢和不喜欢香椿的理由,都与它的味道有关。
我女儿就不喜欢吃香椿,她说香椿炒鸡蛋里,有股臭屁虫的味儿,她说这句话时的动作和表情,让作为香椿粉丝的我,瞬间失去了对香椿的狂热。
但每年早春吃香椿的习惯,我还是保留了下来,并且,充满了仪式感。无论是童年生活在乡村,还是如今居住在城市,感觉每年早春,只有吃到了香椿,才算真的领略了春天。
作为报春树,香椿走在了所有菜蔬的前面。
翻看史料,香椿的确是一种菜,曾被人唤作“树上蔬菜”。李渔在《闲情偶寄》中也说:“菜能芬人齿颊者,香椿头是也”。这个还被称作“茴椿”、“供椿”的树菜,以醉人于舌尖、早于春日的香气,与荔枝齐名,是当年向朝廷进献的贡品。
谷雨前,是椿芽入口最香的时候。与世间所有事物一样,美好的东西总是短暂的。吃新鲜香椿芽的时间,也就十来天吧。奶奶在谷雨前常常念叨:这香椿啊,谷雨前是菜,谷雨后就是柴了。
摘下的椿芽,焯水去掉苦味。椿芽的红色渐消,唯余碧绿。小时候,母亲常用它做成一青二白的“鸡刨豆腐”,我现在多半会做成“香椿炒鸡蛋”。焯过水的椿芽切丁,放入打散的蛋液里,拌匀。火旺油烫时,椿芽蛋液下锅,蛋的金黄与椿芽的淡绿瞬间凝结,蛋香与椿芬相互拥抱,相互渗透。一盘香椿炒鸡蛋,就是春天可餐的秀色。
平平淡淡的日子,因为有了香椿的调剂,平仄有韵起来。
是后来学了生物,才知道香椿的气味实在是一言难尽,也让我对香椿的感情,开始变得复杂起来。起初,香椿像个高深莫测的化学家,一股脑儿鼓捣出三、四十种挥发油、酯、醇、酚、酮类物质以及硝酸盐、亚硝酸盐等化学成分,添加在自己的枝叶里。香椿的目的,是要警告食草动物和昆虫——这里是禁食区,最好离我远点。
出乎香椿的预料,一些人却迷恋上这种奇奇怪怪的味道。再高的香椿树,也难不到他们,香椿孕育了整个冬天的嫩芽,尚未来得及伸枝展叶,就被摘下来,泯灭在人的唇齿与肠胃里。
香椿没想到的事情多了。好多事,我也没有想到。
有一年初春,和先生驱车郊游,望见一片苗木上长满了鸡蛋。错愕之余停车前往,想一探究竟。没错,高高低低的枝丫上,长满了白花花的鸡蛋,仿佛枝头佩戴了一顶顶蛋型的小白帽。
再近前看,懂了。是把蛋壳挖了个眼,套在一个个叶芽上。一旁整地的大伯见我们好奇,于是滔滔不绝,说这是如今最时兴的吃法“香椿蛋”。之所以挂鸡蛋壳,一来保暖,叶芽儿冻不着,二来有残留蛋液的营养,香椿芽长势好。最紧要的是,见不到阳光,椿芽儿不易变老,口感好。
他的声音里,有种不容置疑的诱惑:“这鸡蛋壳挂上三天后香椿发芽,二十多天才可以摘蛋。前前后后要一个来月,你们运气真好,恰巧赶上了。这头茬香椿蛋一百多元一斤,还供不应求呢。”
这天,我们以车厘子的价格买了二两香椿。一一磕开蛋壳后,露出圆圆的鸡蛋型的叶芽,淡黄色的椿芽,紧紧地拥抱缠绕在一起。那顿香椿蛋饭,也似乎并没有吃出如大伯所说的口感“撩咋咧”。
当人变着法子咬春、吃春的时候,香椿也调整了生存策略。第一次被人掐掉叶芽后,香椿长出了二茬,但品质明显比头茬差,叶肉羸弱。如果这时还有人觉得没有过瘾,还想再吃的话,香椿第三次萌出的嫩叶,已经难以下咽了——粗枝大叶,叶脉发柴,嚼都嚼不烂。
看来,香椿知道春秋战国时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典故呢,它的做法,也应验了俗语:“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
在可以制造特殊气味的植物世界里,香椿还有个长相相似的亲戚,名叫臭椿。单看树形树叶,很难分清彼此。其实也不必用外形分,用气味分就够了。小时候,我们村子的东南角,就生长着一株臭椿,高大威猛,夏日里雨伞般撑出一方荫凉。
臭椿也是化学家,它鼓捣出来的味道,如鸡屎混合了油漆般熏人。离臭椿还远呢,那气味就直愣愣地冲撞过来。不是万不得已,乡亲们都绕着它走。
这样看来,同为化学家的臭椿是成功的。它鼓捣出了人与昆虫一致厌恶的恶臭,真正用气味保护了自己。
没有人或食草动物愿意近前,远离了昆虫的叮咬,臭椿一门心思长高长大。臭椿把自个长成了“樗”——高耸入云的样子,也长成庄子《逍遥游》里长寿的大椿:“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模样相似的两种树,因气味迥异,便有了命运的况味。
如今,我工作的园子里,既有香椿树,也有臭椿树。它们都是作为观赏树站在那里,没有了人为的撕扯,那棵香椿树也长得伟岸壮硕。它眼里的春夏秋冬,也一定香香的、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