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梅幽香度曲阑
作者:祁云枝:朗诵:海之魂
秦岭脚下的一个清晨,睡眠被阵阵香气唤醒。
听见有人喊,蜡梅开花了。此时,薄雾正从山脚处弥漫、缭绕、升腾。时令是腊月,百花凋敝,木叶尽脱,蜡梅用素雅的金黄和绮丽的芬芳,合力皴染了秦岭南坡海拔1100米以下的山谷。放眼远山,有张大千水墨画“峒关蒲雪”的笔力和气韵。
蜡梅之于秦岭,如同我们与故乡。无论生活在哪里,秦岭永远是蜡梅的出生地,有着无法割舍的亲缘。
穿上防寒服,去踏雪寻梅。山谷的背阴处,随处可见皑皑白雪。藏在群山怀抱里的蜡梅,不艳丽,也不卑微。朵朵黄花静若处子,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安宁,或低眉,或微笑,或倾听,或遐思。看花人再怎么喧闹,蜡梅花始终静谧如初。它们总是藏在不经意的地方,当你用鼻子率先感知后,一抬头或是一转身,就与它们撞个满怀。
我停在一株蜡梅树下。花香是如此的芬芳、绵密、悠长,丝绸般从头到脚包裹了我,让我有一种错觉,闻它的香,不是用鼻子,而是用整个身体。在漫山遍野治愈的香风里,身心的疲倦与阴霾悄然消散。
蜡梅花开了,冬天也就不那么难捱了。
近观蜡梅,常常让我生出一种感觉,花儿香到一定程度,它的颜值就不那么重要了,甚至,是可以忽略的。人也一样吧,腹有诗书气自华,说的,大概是同样的意思。
外国人称呼蜡梅为 wintersweet,冬日的甜蜜,暗含了梅香神韵,但仅仅用一个“甜”字来概括,还是太粗浅了些。
我曾经买过一瓶蜡梅香水。前调清幽,那馥郁好似从冰天雪地里飘来,伴着淡淡的清冷。后调里,丝丝甜意交织着青草萌芽的气息,清冽、疏离、甜香,一如蜡梅本身,有质感,有层次,有傲骨,有浓浓的中国风。
用相机对准一朵素心蜡梅,放大。花瓣几近透明,黄得没有一丝杂质。整个镜头里只有一种色彩:黄。黄色的花瓣,如蜜蜡,如丝绸,靠近淡黄花蕊处,又犹如蜂蜜。浓郁的香,透过镜头逶迤而来,我的眼睛我的鼻子都闻到了。
蜡梅是秦岭冬季里真正迎寒绽放的花朵,也因此是我非常喜爱和敬重的花,虽然认识它似乎已是很晚的事了。
在我的老家,从前,女孩子的名字多取自花朵,蜡梅、红梅、桂花、翠菊、秋樱,这些花名里,藏着女孩儿旖旎的梦。我的初中同学里,就有两个“蜡梅”,一高一矮,为了好区分,我们直呼高蜡梅、低蜡梅,完全不记得她俩姓啥,也完全不懂当年这样的称呼给那位矮个子蜡梅会带来什么样的伤害。
虽然口里常唤“蜡梅”,但小时候我却从来没有见过蜡梅花。村子里开花的树,除过泡桐、刺槐和楸树,就是苹果、杏树、桃李梨树了。
红梅、桂花、翠菊、秋樱,自然也没有见过,这些贵气的花木,只生长在书本里。
第一次见到蜡梅花,是在兰州大学的校园里。我住的女生宿舍二号楼前,是一个下沉式大礼堂,礼堂四周,栽种了高低错落的草木。去教学楼,去操场,去校园里散步时,都要途经这些绿荫或花朵。
一个飘雪的清晨,经过大礼堂前往教学楼时,远远地就看见一株树下,聚集了几位叽叽喳喳的女生,变换着姿势拍照,身后是一丛灌木,两三米高,远观枝干稀疏。正纳闷她们何以一大早要与枯树枝合影?一股好闻的香气,随雪花飘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把我裹挟到它的面前。
心里一激灵,仰头去看,发现枝条上正绽放着无数黄色的花朵,蜡质的花瓣,几近透明,是蜡梅!我在课本和杂志上,不止一次见过这黄灿灿酒盅形的花朵。原来,它离我这么近。
不在花期时,蜡梅一直沉默地呆在那里,枝干和树叶都很普通,我竟然从没注意到它的存在。
脚步不由停下,怀着近乎神圣的心情,把鼻子凑了上去:“真好闻啊!”我张开嘴巴,一连猛吸了几口香气,然后转身,愉悦地走向教学楼。整个上午,感觉那香味都飘在身上,也飘在心里。
下午,在校园里漫步时,又发现了几株蜡梅,是香味引领我找到的。每找到一株,我的喜悦就更深一些。这天,我是那样地开心,像认识了一位德高望重的朋友。蜡梅金黄的花瓣,携带着泓溢的芬芳,太阳鸟般扇动万籁,穿山越林,从天而降,覆盖了我的世界。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植物园里工作,园子里有好几株、好几种蜡梅。在我上班必经的路上,就有一丛高大的蜡梅,每一天,我的目光都要在它的身上停留,当我看它的时候,我觉得它也在微微颔首,仿佛老友见面打招呼一样自然。
曾经,针对北方冬日街头无花的现状,我参与了一项关于本地区冬季花卉品种的引种选育研究。在北方,冬日可开花的植物屈指可数,那些勉强可以把花期延长到12月份的草木,譬如月季和枇杷,花朵早已呈现出疲态,一场风,就会带走垂垂老矣的花瓣,像一声声叹息。梅花和三色堇,人工可以把花期调整到冬季,但它们也只能在温室里妩媚绽放,春节时再搬到户外应景,一旦进入冰天雪地,花朵们即刻僵住,枝头的花苞再也无力绽开。
在秦岭,梅花的自然花期是在阳历的二月底三月初,虽说算得上耐寒,但零下的气温显然已超出了它们的忍耐极限,根本无力冒雪开放;冬季街头被看作花儿的羽衣甘蓝,那些玫红、深紫、粉白、淡黄的“牡丹花”,只不过是甘蓝彩色的叶子,是叶子们的华衣锦服。
所以,在秦岭以北,唯有蜡梅,真正做到了凌寒而开,并且至今无花可超越。人有人格,花有花格,“不肯皎然争腊雪,只将孤艳付幽香”。这,就是蜡梅的格。
也就在那段时间,我见识了蜡梅花朵里的智慧。有一次,给蜡梅拍照,回看照片时发现,一张图片里的两朵花,花心处明显不同,一朵花的雄蕊外翻,露出里面的雌蕊,而另一朵花,雄蕊内聚,头挨头靠在一起,挂满了花粉,完全看不见花儿的雌蕊。看上去像是两朵不同的花。
请教书本后得知,这正是蜡梅的智慧——避免了自花传粉,为的是使后代强健。所谓的自花传粉,就是一朵花里,雄蕊的花粉直接撒到雌蕊的柱头上,看似方便快捷,实则对种族的强大不利,这点类同于人类的近亲结婚,后代的致畸率很高,一般植物都弃之不用。
聪明的蜡梅,在开花初期,雄蕊外翻不开裂,让雌蕊的柱头伸出,便于接受从其他花朵而来的花粉;柱头一旦授粉,雄蕊便挺直了身子然后聚首,伞般遮挡了柱头与外界的接触。此时,花药开裂,以便让来访昆虫带走花粉。
有一年春节前,省电视台邀请我去兴庆公园现场讲蜡梅,他们已拟好了题目,譬如,这花到底该写作蜡梅,还是腊梅?蜡梅有哪些常见品种?等等。
好多人觉得蜡梅在农历的腊月开放,叫腊梅似乎顺理成章。而植物学上,蜡梅,才是正确的写法。这名出自《本草纲目》:“此物本非梅类,因其与梅同时,香又相近,色似蜜蜡,故得此名。”苏轼也曾写过蜡梅:“香气似梅,似女工撚蜡所成,因谓蜡梅。”像女工用黄蜡捏出来的,多么形象。
我也不喜欢叫它腊梅,“腊”,本义是干肉,与僵硬甚至与死亡相关。我们压制的干燥的植物标本,就叫做腊叶标本,取的正是干肉的意思;而“蜡”指蜂蜡,古人用黄色的蜂蜡制作蜡烛,那凝固的姿态,会让人联想到蜡梅的灵魂。“轻黄缀雪可人看,浮动幽香度曲阑。”瞧瞧,观赏者的眼睛鼻子都受益,多么美好。
说起蜡梅的分类,不知道宋代的范成大先生对蜡梅怀有着怎样大的成见,他在《梅谱》里,给蜡梅分出了三**等,说品类最下的是“狗蝇梅”,单是这个名字,就满含了鄙夷的成分。他说:“凡三种:以子种出,不经接,花小香淡,其品最下,俗谓狗蝇梅。”
的确,狗蝇梅由种子繁殖而来,未经嫁接,花期晚,花朵小,花瓣尖,香味淡,但是,这些特征,与“狗”和“苍蝇”,又有什么关系呢?不仅鄙视了蜡梅,还鄙视了狗。
经过嫁接的是“磬口梅”,花朵盛开时依然含蓄,外形如“磬”,半开半合,犹抱琵琶半遮面。外轮花被片淡黄,内轮上有紫红色条纹,香气清,花瓣**。品种最佳的是素心蜡梅,花瓣与花心同色,金黄,花大,香浓郁。
如今,我工作生活的这座城市里,蜡梅已是公园、小区和绿化带里的常客,腊月里,蜡梅澡雪,丝丝芬芳里透露出春的气息。人们已经习惯了在冬日里踏雪寻梅,在素年锦时的光影里,留下串串追寻的脚印。
岁末,我喜欢在花店里买一束蜡梅,找来家里现成的玻璃瓶,盛满清水,一个简易版的岁朝清供,便出现在客厅里。
一束蜡梅,能摇动一屋子的香。这香,足以驱散天气的寒凉以及年末身心的疲累。
寒家岁末无多事,插了蜡梅便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