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家父子
百时屯有个庞广平,大个,长得周正,住在前街,跟俺家隔一趟房。他家地也不少,忙的时候雇短工。论辈分,广平得叫俺四姑,他爱逗俺玩,见了俺就叫小四姑。他的儿子常来俺家,跟俺哥玩,有时在俺家吃饭。
庞家最先拿枪的是老四法立,在巨野县城读完初中,他就参加八路军了。解放巨野的时候,听说俺家在城里住,他特意到俺家看看。他穿着土黄色军装,戴着土黄色帽子,腰里扎着一条宽皮带,还挎着盒子枪,脚穿一双家做的粗布鞋。
法立模样好,像越剧里那个贾宝玉。虽说穿得不好,可他的精神头好,才二十岁就当团长了。娘和两个嫂子都叫他吃完饭再走,法立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庞家第二个拿枪的是老三法思。法思十六岁那年,广平给他娶了媳妇,听说他相不中,不和媳妇在一个床上睡觉。他媳妇长得一般,中等个,就是一上火爱烂眼边子。法思结婚后,还回巨野上学。媳妇喜欢法思,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有了好吃的给法思留着,手里有点儿钱也打扮法思,总让法思穿得漂亮。
有一回法思来俺家玩,俺家二嫂问:“你结婚五年了,听说没跟媳妇睡过觉,是真的吗?”
法思说:“真的。”
二嫂问:“她对你不好吧?”
法思说:“对我好,好得很,我对她也好呀。”
二嫂问:“你咋对人家好的?你都不跟人家睡觉。”
法思说:“非得睡觉才叫好呀?她干不动的活儿,我帮她干。俺家人多,八月节的月饼一人一份,我不爱吃月饼,我的一份给她了。”
二嫂说:“不爱吃的你才给人家,那叫好?”法思说:“俺家这么多人,就我不爱吃月饼,他们都爱吃,我咋没给别人呀?”
高中毕业后,法思回到百时屯,跟俺二哥姜士魁办过学校,他当老师。仗打起来,学校办不下去,他去潍坊投奔俺大哥姜士芳,入了国民党。
法思跟大哥干了五六年,他媳妇就在家等着,等他回心转意。全国快解放的时候,法思跟队伍去了台湾。
听说法思去了台湾,娘家和婆家都劝他媳妇改嫁,媳妇说:“他再晚十年回来,俺也等他。”
她娘说:“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了,法思是国民党,去台湾的那些人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婆家嫂子说:“你也没有个孩子,还有啥盼头。”法思媳妇改嫁了。 一九八八年秋天,法思和二哥从台湾回来,打听他媳妇的下落,可能想给她点儿钱。一打听,人早不在了。法思就回来这一回,他在台湾也一直单身,后来死在台湾。
广平最喜欢的是大儿子法玉。法玉会做买卖,总想着挣钱。他开过染坊,给人家染布赚钱。还开过暖房,孵小鸡卖。后来兵荒马乱做不了生意,法玉跟二哥当了还乡团。还乡团被八路军打散,法玉去了山西,二哥去了济南。
二哥在济南参加了解放军,他当过还乡团的事让人告发,爹也受到牵连。上级打算把二哥送到巨野县,再让巨野县送到区政府枪毙。
那时候,法立也在济南,解放济南也有他的功劳。知道了二哥的事,他跟上级要求押送二哥,说想借这个机会回家看看老爹和媳妇,上级同意了。那时候巨野县不通火车,火车就通到济宁,一起押送二哥和爹的还有一个人,四个人上了去济宁的火车。
半夜,火车还有两站到济宁。法立看那个人睡着了,拿出自己的水果刀,割断二哥身上的绳子,二哥从窗户跳下去。过了一会儿,爹看见法立也跳下去。法立的头摔坏了,听说流了不少血,昏迷过去。法立醒过来后,受尽千辛万苦回到百时屯。
他家人都问:“法立,你这是咋了?”
法立啥都不说。
法立救了二哥的命,毁了自己的一生。好在政府没追究他,他在百时屯种了一辈子地。 俺家人跟他打听跳火车前后的事,他总是绕开,一字不提。他平时说话挺正常,就是眼神发怔,直勾勾的。
有一回俺大哥问:“法立,你的思想坏了吧?”
法立说:“俺的肉体坏了,俺的思想没坏。”
法玉在山西隐藏了几年,被人告发抓回来,押到巨野县监狱。庞广平知道儿子活不成了,放声大哭。法玉媳妇和两个孩子也大哭。
庞家去了很多人,都劝:“别哭了,再哭也没用。还是打发个人到城里看看,法玉缺啥给送啥,再看看用不用送饭。”这才把他们劝住了。
广平是个很刚强的人,这次挺不起来了。法玉被枪毙后,他也没活几年,跟着走了。
广平一共有五个儿子,二儿子有病,死得早,小五子是后续的媳妇生的,活到四十多岁。活得最长的是法立。二○一一年俺回老家,听说政府给他开工资了,开多少钱,俺不知道。
要是现在还活着,他快九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