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剪鬃鬃,头发长成水葱葱(修改版)
作者 岚县程建军
头发是一个人的形象问题,是十分当紧的面子工程,所以不论大人小孩都得在意这个事情。
我们岚县人的规矩是,一年都要很正式地剃两次头。
旧年前,人们剃一次,在腊月初几或者十几上,是迎合“有钱没钱,新头过年”的讲究,寓意着人们辞旧迎新的美好愿望。
新年,点完灯灯之后,在二月的春龙节,人们一定还要再剃一次,是迎合“二月二,剪鬃鬃,头发剪成水葱葱”的讲究,寓意着大家一切都要从头做起,重新开始的美好祝福。
这个节日的主角,实际上主要有两种人:女人和小孩。
这一天,女人们就一定要把自己脸面上的文章,大张旗鼓地做起来。
文章一:剪发。简单说,就是女子婆姨们,要把额前炸洒蓬乱的刘海和其他地方的毫毛,整理的规矩齐楚,发誓要把头发长的如二月的水葱一样鲜嫩光滑。
目的大约有二:头发多了,会影响视线,会影响自己干活,去了多余的头发人也会显得年轻精干些,清清爽爽些;为美丽而战,痛下决心清除面子上的那些毫毛敌人们。
文章二:“开脸”或“绞脸”。
我们,今天重点说一下“开脸”!
什么是“开脸”呢?
就是二月二这天,一个婆姨拿一根尺数长的穿衣线,卡在两手,抖成解槽槽(一种古老的游戏。槽槽,一种可变形状的斗方)的样子。
再然后,还会在线上吐几口唾沫,在对方的脸上反复地车,慢慢扯去脸上多余的毫毛,扯去眼角眉梢多余的风流,直至对方满心欢喜到歪牙裂嘴为止。
的确,这火辣辣的的酸爽真值!
绞过脸的女人果然满面桃花,增添了不少动人的春色,耐看极了。
对了,女人们在姑娘成为媳妇之前,也一定要请夫家年长的女亲戚给自己“开脸”,这是一个意义非凡隆重热闹的农家版的“成人仪式”。
千万不要小看,这车脸也是一项技术活哦!
非得是年高德劭的女人,才能擅长此技,才能有此“顶上功夫”!
在现在看来,这是一个多么简单实惠的整容手术,不用打玻尿酸不用垫硅胶,没有医患纠纷,其乐融融,真好!
还有一个事情,必须进一步说明。
“开脸”“绞脸”是新媳妇被娶回夫家后首先要做的事。《开脸歌》是证。
二月二,男人剃头女人绞脸煎“马鬃”也是习俗,但与新媳妇“开脸”意义不同,我们一定要分清。
当然,我们农村还有一种真功夫,叫“绞脚”,就是把人家好端端的大脚绞成三寸金莲,把女人绞成风摆杨柳的样子,据说这是古代选美的重要标准之一,据说这是古代一位非常有文化的皇帝的专利之一。
水浒传里边,这个有着“金莲”的女子,就是因为这个五雷轰顶的“小脚”,曾经祸害过武大,西门庆,武松等许多大好男儿!
实际上,在岚县民谣里,“侯脚婆婆绞脚,绞的候脚”,哭诉的是过去小脚女人们的心酸和泪水。
同样是绞,同样是给女人美丽,一个在喜上眉梢,一个在痛彻心扉,差别就是这么大!
不用说,为了追求美,也为了给自己一份难得的自信,付出再大再多的代价,女人们也许是非常愿意的。
女为悦己者容,也为悦己者疼,不是吗?
对于小孩子们来说,二月二的意义则有三重。
第一重,二月二一过,小学校就要开学,没有笼头的小马驹们,又要被关进教室里活受洋罪,不能满梁满洼地野刮,可心难过的伤咧哇!
第二重,就是剃头这个大事,孩子们也是怀着一千个不愿意滴!
从早晨开始,男孩子们就打定主意要绝食,采用这种非暴力的态度来对抗家长的关心。 孩子们直着满是黑痂的瘦脖颈,直着满是头屑的后腰窝,直着满是叽子虱子的小脑瓜,躲在漆黑的墙仡佬,说不出来就不出来!
千祷告,万祷告,孩子们总算从墙仡佬里拽出来啦,可满脸的阴云还是不散,恼悻悻地跟在大人屁股后头,一言不发。
隔壁的剃头匠老王,此时营生正红火,看看大人,指指小孩,说一句:“洗!”
抠了黑痂,洗了头屑,烫了叽子虱子,等洗完三盆黑水,大人才把小孩勉强洗出个人样样来……
排上队,老王把依旧锋利的剃刀,在油光水滑的的自行车皮带上使劲一擦,再迎着阳光一晃,刀走龙蛇,行云流水般在孩子们的头上忙碌起来。
一颗青皮西瓜就这样顺利诞生啦!
活计一完,照例,老王还会用他满是旱烟味的嘴巴噗噗吹上几口,然后使劲摸着孩子们的新头,念上几句亘古不变的咒语:“二月二,剪鬃鬃,头发剪成水葱葱”,像是对小孩的安慰,也像是对自己手艺的赞美。
这个鬃鬃,就是我们常说的马鬃,就是留在小孩脑门囟上那一撮头发,剪鬃鬃就是把这一撮头发剪成茶壶盖的样子,以应人们龙抬头的吉利心理。
因为剪了的这鬃鬃小巧玲珑,像极了狗的耳朵,所以我们也把这鬃鬃叫做“狗耳耳”,这是当时非常调皮惹亲的一种超级发型。
师傅手艺娴熟,三五分钟就可以搞定一笔买卖。
这样一天下来,老王的剃头挑子,就会有一笔可观的收入。 两颗小孩两毛,一颗大人三毛,父亲在一旁念叨,一共五毛,一共五毛……
老王笑笑说,大哥,咱们都是属鸡的,刨一爪子吃一口,难着咧!钱先不用急着给,我家的墙头又被雨淋坏了,烦你给我打几十个土擊吧,把它补一补,顶了哇……
老王知道,父亲有一手打擊的好手艺。他免费给我们理发,父亲没费给他打擊,互惠互利,这才是手艺人的交情!老王叔,够意思!
剃了头,感觉怎么样?不知道是难受还是好活,说不清!
总的感觉是,脖子以上是一个崭新陌生的我,脖子以下是一个熟悉陈旧的我,完全不同的两套系统生硬组合在一起,咱岚县有句话,圪蹩人的。
恰到好处地说出了此时的心情。
第三重意思,是最主要的一重意思……安龙眼,意味着雨水一过,蛰伏的龙王就要给民间普降甘霖,给人们带来新的丰收希望。
但冬眠的龙王此时刚刚醒来,睡眼朦胧,不大乐意上班,没有点祭祀哪行?
用什么东西,才能哄的龙王爷爷乐呵呵地去为人民服务?
聪明的岚县人自有高招,捻几颗圪坨哇,给馋嘴的龙王爷爷安个新的明明滴的龙眼儿嘛! 这个圪坨绝对是咱岚县人的专利。
可不是嘛,我们还是先来听个故事吧!
老早以前,岚城北街住着一位远近闻名的巧媳妇,姓甚名谁已无从可考。
这个巧媳妇的上边,还有个拗嘴贪吃的恶婆婆。
一天,恶婆婆又饿了,折腾着巧媳妇给她换个新花样的吃法。
没奈何,巧媳妇就和了一块面,坐在炕头上一门心思给婆婆怎么样改善生活。
正想着,家里的狗一掀门帘,就把门转子转的脱了窝。
这还了得,媳妇一生气,把手头的笤帚疙瘩朝门口一扔,狗没打着,却把门背后的猫咪吓了一跳。 一时间,家里狗咬猫叫,还夹杂着恶婆婆的哼哼声,好不热闹!
就是这一下,点醒了心灵手巧的媳妇。 她拿筷子的手伸向空中,左一旋右一转,比划来比划去,把切好的白面块块就手捻成了不少“凹圆形”的猫耳朵。
巧媳妇把这“特制”的猫耳朵煮熟后,立马小心翼翼地端给恶婆婆吃。
恶婆婆一吃,越吃越有味,脸上开红花,把一根根细细的粉条吸溜的可炕响啊可炕响,好面七十二变!啊呀,我的那个亲娘后老子!
此后,巧媳妇就天天给婆婆吃圪坨。今日配羊肉,明日配金针,后日配个山蘑菇,大后天加点海带丝……
巧媳妇凭着这一碗有智慧的圪坨,不仅征服了恶婆婆的胃,而且征服了恶婆婆的心,和平化解了婆媳危机,评上了五好媳妇,进而走进千家万户,成就了岚县饮食文化史上的一段不朽的传奇。
神话总归是美丽的,无情的现实总是一转身,不由分说就把我们这些穷苦人撵进了生活的底层。
那时,能吃上一碗少油没盐的莜面圪坨,那就是打喽上卦了!
那时,有吃的,能吃上,还能常常吃上,这是我们前世修来的多大的功德。
其实,烧熬锅没下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这是过去生活的常态。
现在想来,锅里有米没米,仿佛并不重要,苦日子不也照样熬过来了,我们庆幸生活的慷慨与大度,让我们在吃糠咽菜的同时,也能闻到鸡鸭鱼肉的美味。
其实,我们如果论口福,远远比不上那恶婆婆的好运气。 其实,我们兄弟在这个节日里能吃到的,也是一碗稀而又稀的莜面圪坨汤,虽是少油没盐,但也香香甜甜。
母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看着闷头猛吃的我们把这热气腾腾的圪坨汤,一直喝得满头的热气腾腾,一直喝得满屋的热气腾腾。
娘饿不饿,爹饿不饿,我们那时根本不想过问。
也许圪坨的诱惑无处不在,在那个节日里,它最终战胜了我们对父母残存的那点空虚的爱意。
娘的讲究还有一个不得不说,那就是二月二以后,家里的菜刀总会神奇地消失好常一段时间。
按娘的说法是,二月二以后的几天,家里谁都不能动菜刀,藏起菜刀以免晃瞎了龙王爷爷的眼睛,冲撞了神仙们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心思。
哦,我知道了!
春天的龙王爷爷在一飞冲天的时候,也会有这么多的穷讲究,不利索,婆婆妈妈的!哎,还是做神仙好哇!
夜里,我仿佛听爹对娘说,他娘我最近老做恶梦,看医生费钱,咋办也!
娘没有吭声,窸窸窣窣一阵,从炕席底摸出菜刀来,放在父亲的枕头下。絮絮地念叨着,他爹,用它,辟邪,能省则省!
贫贱夫妻百事哀!
我这才知道,狡猾的菜刀还是如此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除了能切菜切葱切面,居然还能抵御恶梦,真是一种别致的伟大!
即便这样,我们还是对这个节日充满了无限的期待。
我们后来才知道,女人开脸之后,为人妻为人母,开的也不完全都是美丽与幸福,开的大都是生活的艰难与无奈。正所谓:一开眉脸春不在,从此风流是路人!
我们后来才知道,剃头师傅家的围墙并不会到二月二才烂。他亲手挖破的围墙,多次替勤劳的父亲挽回了劳动的尊严与存在的意义。我们同样感谢勤劳与善良的他!
后来,他把他用旧的剃刀转送给我爹,亲手交我爹如何理发。
他说:兄弟,能省一个是一个,让孩子们以后学一门手艺护身,不要再刨土了,多少有个活路!
现在,七十岁的父亲还能照着镜子,自己给自己剃头,也还会常常跟我们说起剪鬃鬃的那些旧事。
只是,剃头师傅早已魂归天国,他早已放下了那把给多少人挣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