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姑娘
作者/叶临之
1997年的夏天,朱辉的灰色故事像一条河流一样开始了。上午,继厂里一个电话后,朱辉很随意地挎上地上灰黄色的工装包,走到父亲的分配房下,骑上他锁在楼道底下那辆半旧的自行车,慢慢悠悠地朝厂里骑去,经过鹅桥去厂里。那年的夏天,茂密的梧桐树把厂房遮得严严实实,在朱辉进厂房的时候,他注意到了另外一边的欧青苔。她坐在靠窗的工装凳上,给新进工人在做工人培训的示范,朱辉放下工装包,修理起铣床,青苔姑娘仍然目不旁视,细致而温柔地指导着新进工人们,她一踏一踩,整个人的活范气儿,连带轻灵的腰身、手脚,全部舒展开来了,朱辉在一边观摩,心里突然热气翻腾起来,想起前两天在好朋友欧立那喝的美妙得无法比拟的香槟,时间约摸快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朱辉跑到食堂,去碰死党欧立。 欧立与青苔姑娘同姓,同在公司的行政科。朱辉到食堂门口时,看见欧立吃了饭,已经站在水龙头底下刷饭盘子了,水声哗啦啦的,朱辉饭也没去打,他凑到隔壁水池盆,肩膀碰了碰欧立,低声说,知道你们部门的欧青苔吗?他嘻嘻哈哈,当然有怂恿欧立的意思,就像平常在欧立家下象 棋,遇到车将军形成了惯性的默契,没说出来的下半句是试探欧立,能不能择机与人家约约看的心意。一听朱辉的话,欧立把盘子故意刷得咣咣响,掩盖了他们说话被工友们听见,他洗碗也不用洗洁精,只说,我明白。他回过头来看着朱辉在似笑非笑,贴过来更低声地说,你看准的是人家哪里?你这,喜欢人家奶子还是脑子!朱辉说,这我倒要好好想想,他嬉皮笑脸。欧立倒是开始严肃起来了,他说,你是要好好想想,知道吗,你那事没法说。朱辉一听,手掌拍起欧立的后背,唬起脸说,认真点。欧立感慨起来,也不顾旁听的工友听明白了,他说,怎么认真法,你的这个事,还有你,都是说成难,说不成也难! 作为当初一同来机械厂的老朋友,他自然非常了解朱辉。现在,几乎每天的早晨,朱辉都会从父母家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穿着崭新的工装服来上班,厂前的那座鹅桥是他的必经之地,以前,鹅桥是养鹅专业户常驻的地方,故名鹅桥。那时,朱辉骑着永久牌自行车过桥,厂里人传说朱辉背后的女人跟鹅一样的多。朱辉当然属于厂里的热门人物,在宏天机械厂,热门有着双重原因:一,他是历经五六年的时间熬来的,业务上又是一把好手,技术精湛;二,朱辉人热情,不管何事,来者不拒,整天快快乐乐,做事勤恳,好说话,前年厂里在提拔技术骨干,于是,他成了天上的麻雀,飞来飞去,在他们技术科既跑内又跑外。不过现在厂里职工们的传说对于单身的朱辉,怎么听都是一语双关。 再说行政科的小女人欧青苔,欧青苔常年长发飘逸,体态均匀、略显女人的丰琰,再配好看的瓜子脸,前些年,她刚进厂的时候,宏天厂里年龄大的职工都称她青苔姑娘。欧青苔技校毕业后,一直在厂里的行政科,她做工人培训,很有亲和力,非常受厂里新员工的欢迎。这对于朱辉来说,一切都不是问题。唯一的疑问是,欧青苔却是过来人。欧青苔的前夫,原是老市百货楼的部门经理,欧立想不明白的是,这个男人怎么会把一个清秀姑娘说丢就丢呢,表面上还是无疾而终。 欧立回家坐到沙发后,好好琢磨着。那天,恰好有一只粉色飞蛾落在窗台,徐徐而至,身影笨重,等到他去关窗,蛾子贴在玻璃上不动。一个想靠岸的人,是不是都是这样,飞蛾扑火,欧立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想想,朱辉确实是有这点况味了,不过,最初他什么时候会和欧青苔有集的,是春游?还是立夏? 欧立一下子抓到了精髓:立夏。 欧青苔在行政科,除了新工人培训,平常都是负责厂里福利。他们厂福利本来就少,到了九十年代中期,相关的福利更是王二小过年,一切都精打细算,春游夏游冬游的自然不会多,更别说新式的游玩,到海南和经济特区,对于老员工们来说,那些都是花招,可是厂里大部分年轻人却望眼欲穿,到头只能抱怨欧青苔,说欧青苔是一台孤僻的老式钟表,内部结构精细得很呢。问题是谁又亲眼见过呢? 话说立夏的这天,厂里一干人等十多人去了黄山,他们只能坐绿皮火车,十二个钟头,朱辉也在行列中。火车上,朱辉就坐在欧青苔身边。当时车子蜗牛一般,死慢,而朱辉自有乐趣,他从饭盒里掏出两只大闸蟹,要了四瓶啤酒,十块钱,到了抚州,又要了两只鸡腿,金灿油黄的,就着啤酒吃,橙黄酥脆的鸡皮咬得叽叽的,列车有条不紊地朝徽南前进,鸡油在纸黄色的夏日黄昏底下非常靓丽,朱辉吃的时候说起他父亲在部队的旧事了,他父亲是当初从朝鲜前线回来的文艺兵,有一段时间仍然在部队里教拉手风琴,分配教师的是一把好琴,鹦鹉牌的。眼下,朱辉向他父亲一样教大家如何拉手风琴了,全车人只听见朱辉以他父亲的口气说,手风琴嘛,要学,就得同时摁上两个键,手里就像有对雄雌剑,哆啦咪发嗦,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要配合起来,哈哈,男女搭配,做事不累呢。说者违心,听者有意,旁边的欧青苔分文不漏的听进去,完全被他的故事给吸进去了,她也受不了吃鸡腿的刺激,感觉琴键就在身边,手指动了,嘴也馋了。吃着吃着,就打诨插科,双人吃蟹吃鸡腿,又花一块钱买了副扑克牌,然后昏天暗地的斗地主。 从黄山下来,朱辉就着出远门了,因为厂里刚好下派了业务,要他去出差。那天,欧青苔正好找上门来,手里捧着考核表,见朱辉正忙着收拾工装包,她撂下来一个信封,说,嗬,你干嘛去?看着欧青苔身上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衣服,那是件毛线衣。朱辉就笑了,他突然发力:去看你!欧青苔笑道,臭美,看我什么啊。你说呢?朱辉声音这时候又小得像蚊子了,而欧青苔声音更小,她说,别传谣啊,我找你有事,看,信封里的胶卷。朱辉接到信封看了下,里面是胶卷,其中有他和青苔姑娘在黄山的合影呢。 洗胶卷这活,朱辉当然会。女人爱美,无论什么时候都喜欢摆照片,而朱辉顺应了女人的爱好,做这活就像身处流水线工作一样,顺应了需求。当初,他在学校那会,就喜欢摆弄照相这玩意儿,从卡西欧到老古董莱卡,只是后来,给人拍照的事早就不干了,给人洗胶卷的事却免不了。当时,负责他们车间的主任老李就说,朱辉纯粹是靠这活来鼓弄人,顺便是来糊弄自己的青春年华的。这点上,老李和欧立的评价一样,吃饭时在食堂的时候,他送给朱辉一个评价:走马观花。 老李正中朱辉的隐疾。朱辉本来有一个交往对象的,而且都在他们技术科。她叫冯小益,朱辉和欧立一起分配到厂里的时候,冯小益也来到了他们宏天机械厂。冯小益性格活泼、开朗,冯小益和他试探着交往时,冯小益请他到家里做客,当时冯家父母或者出差或者学习在外,朱辉到冯家的那两次,都由冯小益负责饮食烹饪。冯小益会做一手好菜,平常,家里一直都由她主厨,像排骨烧海带、猪肚墨鱼、天上飞燕等等她都会,冯小益和朱辉一起做过好几次菜,本来毫无差池。问题出在冯小益的父辈那里,冯小益的父母都是市里处干,冯小益父母相继回来后,这是第三次辉来的时候,冯小益父亲和朱辉交谈,他对朱辉本来印象不错,当一家人和朱辉吃饭的时候,听朱辉说他父亲只是一名普通的文艺兵出身,现在委身于一个效益不理想的耐火材料厂,她父亲搁下了筷子走进房间再也没出来,实际上是罢餐了。朱辉当然明白冯小益父亲是在明确反对他们交往,后来,他再也没去过冯小益家里,再后来,大约半年以后,冯小益已经调离了宏天厂,两人也失去了联系。 自那以后,朱辉又住进厂里给他安排的宿舍了,而平常他经常来往父母的集资单元房。他似乎有些心灰意冷,那是1997年以前的时候,那时,欧立是真知道朱辉迷上了男高音,朱辉整天在小树林里唱《我的太阳》:“暴风雨过去后天空多晴朗……啊,你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又是“神笛的威力是多么壮盛,啊”,他用咏叹调,莫纳柯的咏叹调,每天大清早,早春的迷雾里,都能看见他朱辉,当时欧立还以为朱辉要疯了呢,一个男人大清早的找嗓子出气,又没有鸟语花香。1997年以前,那是朱辉还不被厂里重视的时候,也是他感伤的时候,他已经从预备用作结婚才买的新房里搬出来了,独自一人住进了厂里单身宿舍。他似乎打算一辈子要住宿舍。这段经历,只有一同走过来的欧立知道。 恰恰,却有利于朱辉重新鼓弄起胶片,当时在办公室原本用来收集工具的小套房,他偷偷搞了个暗房,买了柯达胶片和洗片液,叫上他的发小从广州寄过来。从这时候起,鹅桥一带的女工们成群结队,袜子厂的编织厂的,起哄着叫嚷着,一来他们宏天机械厂的门口便问,哎,你们厂里那个双绝呢。 这类情景,欧立和老李都碰到过。欧立好好梳理一番,他认为朱辉肯定遇到了难题,他既然唱歌,就不应该帮人洗胶片。欧立的思路很简单,那天自从���堂里朱辉找他谈青苔姑娘,他回来时,又一次看见玻璃上那只肥胖的飞蛾,这时它屹然不动了,而欧立也百般纠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