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从食堂里出来,大约一个月后,夏天更热起来,欧立想找朱辉谈谈话。他知道朱辉在厂里后面的小梧桐树林那边。那天很早,欧立穿上运动裤、运动鞋,他先去操场上运动,他到操场的一个沙坑边,想蹦几下,看看现在能蹦出多远。以前的时候,他就是厂里的跳远能手。这里靠近厂里的小树林,小树林里鸟雀从群,他没到坑前,就碰见了朱辉。距朱辉数米远的时候,他吓了一大跳:眼前有大白雕!他以为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厂里搞了一个立体雕塑呢,他定睛仔细一看,原来是长着勾鼻的大白雕,就是朱辉!朱辉在练气功,脸上贴了层布,像蒙面剑客。欧立走过去,说,你到底贴的啥,这东西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贴了做甚?朱辉嘿嘿一笑,他说,不知道了吧,这是面膜,给朋友做实验呢。欧立知道朱辉喜欢做化学实验,他的捣弄经常是别人不经意的。欧立说,真有你的,是从广州寄来的?朱辉说,那是,人体工学,我预计不超两年,理发店里、美容店里就多得是。欧立假笑道,你想的还是高科技呀,免了。停了停,他又言归正传地说,你照片洗了?歌唱了?朱辉知道欧立想说啥,他说,歌没唱,照片,洗了。朱辉说到这,欧立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停!他咄咄逼人地问朱辉,看你,你还真喜欢上了什么青苔姑娘?朱辉也是一本正经,他嘻嘻哈哈说,这还用说!有曲折就有阳光嘛,是不。眼见朱辉信誓旦旦起来,欧立认为很无趣,不再理朱辉,径直去蹦他的坑。到坑前,还没蹦起,他就已经重重的摔倒了。 这天早晨的密谈很失败,这后不久,欧立本来不打算搭理朱辉的事了,结果他又看到了契合他心意的另一幕。朱辉和欧青苔的态度是否默契,这是一项自选动作,在厂里的一次公开场合,结果却表明并不像朱辉在小树林里所说的一样。那天,厂里的年度联欢会,联欢会后是全厂员工晚餐,办公室人员是联欢会的组织者,欧青苔作为办公人员,过来敬酒,这天,欧青苔头发高挽着,她过来敬的是红酒,走到技术科这桌,她就和老李老张喝了点,然后,没有看见朱辉般走人了事。 老李手疾眼快,说来,和我们朱骨干喝一杯。欧青苔愣在那,瞟了半瘫在那的朱辉一眼,就小抿了一口,然后就去其他桌敬酒去了。 大伙都看在眼里,这事让欧立纳闷了,他认为有必要把蛛丝马迹全部弄清楚搞明白。疑难先是由朱辉抛给他的,而现在,欧立越发有了兴趣,谁叫疑问刁钻古怪呢。有时碰到不明情节的疑问,欧立就是怀有一层莫大的好奇,说不上是在帮朱辉,还是为了满足他那份自私的窥探欲。 欧立不愧是厂里搞联动市场分析的高手,他很快就弄清了一二。刚开始是欧青苔没有表态,后来却是朱辉这个大龄青年不解风情了。双方都是花豹,双方都在谨慎中徘徊,那么爱情的猎物也就不见得次次丰收了,对于他们小得像鞋一样崎岖的爱情,混杂在浪漫的歌剧里,实则是像一条河流一样,那么迂回、曲折,它们是破破碎碎的无花果,它们的裂缝多么需要弥补。 为了黄山的照片能尽早洗出来,后来,欧青苔向朱辉整整说过两次。 第一次,欧青苔在操场找到的朱辉,朱辉在和别的女人打羽毛球,欧青苔说,朱先生,照片总要洗啊,别只顾着打球,朱辉当时头也不转,说早就不洗了,洗片液没了,暗房也拆了,我们科的老李怪呢,说办公室成了游乐场,你花点钱还是去照片坊吧。 欧青苔误解了,暗房拆掉了不要紧,他人还在呀。一个星期后,欧青苔又跑过来要照片,她是直接到朱辉的宿舍里的。当天,朱辉刚洗完澡,还没换好衣裤,见有人敲门,急急忙忙的,只好套上没洗的球衣,一开门就给了欧青苔一个热气冲冲的热脸,当时,他头发没干,球衣斜搭着,却给欧青苔提供了逼真的一幕。他一开门,欧青苔就笑了,她看到了他壮硕有力的胸肌。朱辉身体一贯好,他喜欢早起晨练,又高哼“多么辉煌那灿烂的阳光”,肺活量也自然好。朱辉站在那,球衣上的男性气味稍有些肆虐,这么大胆的显露,欧青苔盯着有些出神。平常挂着一个球拍的墙壁上那个古典式风格的挂钟滴滴答答响着,而她就站在底下距他半米不到的地方,她进门的这一刻,有那么一刻,时间停顿,高跟鞋几乎踩着了他的拖鞋,而朱辉同样嗅到了她抹了摩丝的头发,差点碰到她那脆弱、白皙的耳垂儿,它们颜色像白玉一样,味道则是康乃馨的味道,欧青苔的头发刚好修过,不是那种自然卷,而是理发师刚烫好的微卷,修饰得正好的一种款式。那时,他们的鼻息都在,他粗犷、她细密,他坚硬、她急促,脸上都起来红晕,朱辉微垂头,欧青苔下颌微抬。 “欧小姐,走错了门吧?”关键时候,朱辉一句话打破了雅兴。 欧青苔错愕,抬过头来看朱辉,她眼眶里有什么东西跳动,好像是眼泪。最后她偏过头去,有点难过,心里已经想,不就是洗几张照片,何况有你自己的,犯得着凶么。 欧青苔走了。欧青苔走后的下午,朱辉一直躺在床上,他的床像女人的床,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和穿在身上有浓厚汗味的球衣完全不一样。他需要家吗?说到骨子里去,他还是有点怀疑,现在,怀疑开始虚晃一枪,让他无所适从。他又把欧青苔交给他的胶卷从信封里抽了出来,那是三个小卷,这一整个下午,他变得漫无目的,用眼睛对着窗子投过来的阳光,看那些还没有洗过的胶片。通过这种方式,他似乎看见了绿油油的青苔,爱情又如在针孔里一般,它们在光明顶呢,那些底片上有大片的留白,那是黄山的雾吗?他透过去看,只见窗子外面日渐灰暗。爱情,它们像腾起的尘埃,那么微小、曲折、苟活。 外面的天空,有几只白色鸽子“扑啦啦”的飞了过去,又掠了过来,它们从隔壁的鹅桥小学里面飞过来的,像平常一样来寻找食物。平时,由朱辉在喂养它们,虽然他从来不知道鸽子的主人。 那些底片,朱辉足足看了整个下午,他没有出门,就留气氛停留在那也好。而朱辉看胶卷的时候,欧青苔一个人回到了宿舍,屋子里,她把录音机打开放着音乐,突然,她也是躺在了被褥上。 这过后没多久,朱辉竟然病了一次。平常,朱辉身体异常的好,所以没有任何办法解释他病的原因。那段时间,他告了一个月的病休,去了清凉寺。而他去清凉寺静修的当天,就有女工来打听他了,随后络绎不绝,朱辉自己从清凉寺下来,他就碰到了两个女工,是本厂的两个年轻女工,她们是来探望,她们看见朱辉的时候,朱辉油光焕发,就跟没有生过病一样。 女工们来是有潜台词的,因为她们认为条件都不比欧青苔差。朱辉,她们早就看出来了,既然是这么好的男人,柳下惠坐怀不乱,那么干嘛舍近求远呢。她们想先去朱辉的宿舍看看。那阵,鹅桥开始有了朱辉的流言,说一个青苔的女人从他的宿舍哭了走出来。为什么哭?肯定是让人给赶出来的呗。对于江南小城的人说,嗅觉尤其灵敏。 这不久,有人来找过欧立,他们都知道欧立和朱辉关系铁。欧立印象深刻的是,来找他的一位叫方姑娘的女孩,她是鹅桥小学的小学老师,那些鸽子的原主人,小学的鸽子都是由她亲自喂养。方姑娘在三尺讲桌上大方、热烈、光明,眼下却娇羞异常,她来找欧立谈话时,都没法直视欧立的眼睛。她有点赌气地说,鸽子全部跑去了那工程师的家里,那人每天给它们喂食粟米、玉米,他给它们喂最好的粮食,它们全部夜不归宿。末尾,她说,我知道他叫朱辉! 欧立说,鸽子去讨还了就是。方姑娘难为情地说,要请他引介,她想亲自讨还鸽子。方姑娘以期盼、热切的眼光盯着欧立。 欧立到这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方姑娘喂养的鸽子每天都来他们厂里,在新来的铣床留下不少鸽子屎,欧立日常要负责厂容事务,平常他为此很是恼火,再联想朱辉每天晚上都听那种莫名其妙的咕噜咕噜声,他觉得事情尤其蹊跷。听说鸽子交配的时候是晚上,咕噜声非常剧烈,这是他从一本杂志上看到的动物行为学研究课题,这是尚未经过证实的鸽类行为科学问题。方姑娘在他的办公室没走,也没说话,欧立觉得很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于是,他向来的方姑娘开起玩笑说,我人到中年了,姑娘,我不当中间人的,历来都不会,相信我,鸽子肯定会回来的。方姑娘说,不会吧,他人到中年了?欧立懵懂的,只能自个儿摸了下自己的头顶了。 方姑娘走后,欧立又懊悔起来,他在想,这些如绸缎般的阳光,还会主动投向朱辉这粒尘埃吗? 难以说定。欧立认为自己做了一件错事,于是,他又去朱辉的宿舍主动找他。当时,朱辉正半卧在床上看报,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欧立问,欧青苔怎么样。朱辉板起脸来,一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的模样。也许是因为刚做了一件错事,欧立像个小年青,充满干劲的鼓励他道,老朱,别泄气,再接再厉嘛。当时,朱辉像戴了一副老花镜般,从报纸上转移过来看了欧立老半天。 欧青苔需要的黄山照片,朱辉拖了很久,后来他还是都洗出来了,是借用朋友的暗房。可是送照片的时候,他却一再拖延,那段时间,他真的无所事事,竟然都给它们过了塑,那些黄山的照片一度还摆上过他的桌,和满桌杂乱的工字尺、卡尺、铅笔一起。朱辉每次出差回来都会看到,心情犹豫、叵测,见也不是,扔也不是。 1998年的夏天到来的时候,互联网已经成为了流行,那时,除了流行歌曲《流浪歌》,连小城里也开始蜂拥外国歌剧名曲《告别的时刻》,朱辉立即把它从网上下载下来,加以模仿,他去厂里的小树林,那些天,轮流低吟盲人歌手安德烈·波切利和大眼妹的角色,声音低沉。半晌的时候,他停了下来,茅塞顿开,他终于认为自己错了,他问自己道:难道你不明白自己的内心正炙热如火?你一直想要遮掩什么? 朱辉鼓足勇气,决定给予行动。又到了夏天,茂盛梧桐树上爬满了知了,挤紧了屁股的满世界鸣叫,一天中午的时候,当时,行政科的办公室里只有欧青苔在加班。朱辉整理了番衣饰,忐忑地去了。他到行政科办公室的时候,门开着,电风扇也在打开着,却没有看到欧青苔。他到了欧青苔的办公桌前,先是仔细地打量了欧青苔平常的工作场地一番,欧青苔做的图表、考核,都极为工整,衣勾架上挂着她的各式衣物,他像小猫般好奇地盯了一圈,放下来照片,才走出行政科的办公室。 他出来的时候,在走廊上的镂空隔层,却碰到了欧青苔。当时,欧青苔身穿粉色小襕裙,而不是平常看起来轻轻松松的牛仔裤,襕裙配丝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