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辉和青苔姑娘的联系在持续,像小城的城墙外通海的河犯起桃花潮水,一下子情绪推到了最高,接下来回落是缓慢消损,等到再次临头,说不准又该如何表述水文情况。 朱辉和欧青苔确实在恋爱。谁想,河流也会改向呢,这本是一件圆通的事,可是到那一年,却再也绕不过去。1998年夏天,小城里提出改革了,更有的说文件已经下放,宏天机械厂也不例外。他们生活在小城的阳光花房里,事前没有得到任何预料。讨论厂子变故的时候,朱辉不在城里,为了改进一辆大型铣割机的性能,他正远在青岛一家企业里培训。 1998年这天发生的洪流,还是朱辉在电话里从他那快要下岗的父亲那里听说。然后,他去问欧立有关厂里的情况。欧立向他说起行政科的改革,继而,他又问起欧青苔。欧立说他,朱辉,你最近看见过欧青苔了吗。朱辉还蒙在鼓里,他说,没有,回去再说。那会儿,他刚给欧青苔买了台进口照相机,而且,他正要去全国展销会上买丝绸呢,杭州来的货。他迷茫地问欧立道,欧立,欧青苔怎么了。欧立为他的无知颇为惊讶,他大声说,原来你还不知道呀,你也不听听新闻,是呀,你说怎么了,她要失业了! 这天深夜十二点的时候,朱辉给欧青苔挂了电话。那天下着小雨,他站在电话亭旁边,播了好几次,等到半夜的时候,他才打通。欧青苔终于接了他电话,电话里,朱辉口里说得淡然,但实际上有说不清的尴尬,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欧青苔。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想这通电话,他不应该打。当时,他寥寥几句,只会重复着那几句话,最后倒是听见欧青苔自己在说没事。 欧青苔本来很优雅而清淡的,这会儿,她却突然问他,朱辉,我们恋爱了吗? 朱辉小声回答说,我好好想想。他们真的恋爱了���?他搜肠刮肚地回忆,回忆的结果却是,他们离得那么近,可是又那么远,他们离得那么远,可是又那么近。 就说那次在酒吧。他和青苔都喝了很多酒,本来他们理性的选了黄酒,试探性的喝,最终入戏却很深,他们相互搀扶着走出门的,漫无目的地踱步,当然,欧青苔的酒性比他好得多,朱辉也是第一次见她这么能喝。他们一直往前走,夜深人静,才发现他们一直走到了鹅桥。当时,摸着桥的石基,朱辉突然蹲了下来,他想起坐绿皮火车去黄山的时候,他蹲在那,直直地傻笑。那时候,欧青苔是让他给吓着了,她问,你要吐了?朱辉说,你以为醉了吗,欧青苔犹豫,没有。朱辉表情很天真,再问,我呢。欧青苔摇摇头,说,没有。朱辉哈哈笑起来,来,我背你吧,这会儿,欧青苔被他逗笑了。欧青苔笑起来的样子,就像底下的平城河泛起涟漪,很美,她挥了挥手道,朱辉呀朱辉,免了罢。 可是,她又认真至极,她回过头来说,要不,你唱首歌给我听,好不,唱“多么辉煌那灿烂的阳光∕暴风雨过去后天空多晴朗∕清新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她让朱辉唱,结果,她自个唱开了,一切像黑夜胀开饱满的露水,花瓣自然开放。 原来,她也喜欢高音,原来她也是高音爱好者!欧青苔的女高音在水面上荡开花朵,他赶紧来捂住她的嘴。欧青苔终于冷静了下来,转头去看河,河面缥缈,水雾横生,她问,朱辉,我们到哪里了?朱辉说,鹅桥。欧青苔一抹泪,认真起来说,朱辉,今天,我们开心吧,要不我们改向,再走走,行不。这时朱辉才想起欧立的话,回头朝城墙的方向走去。 此刻的长途电话里,欧青苔却没有哭,她笑着,像在工装凳上给新进工人做培训一样,她有一种女老师才有的很恬淡的笑,水仙花一样���这是只有青苔姑娘才有的标志性笑。 她问,哦,朱辉,你要回来了吗?我在烫衣服呢,你也听到了吧?朱辉嗯了声,反复的说,没事的。平时的一朵阳光彻底木讷了,他又笨口地说,会好的。他大概只会说这话。欧青苔说,傻了啊,要不你养我?朱辉在想欧青苔这话的含义,他品出瑟瑟的早秋的味道,他没有回答。在电话里,千里之外的欧青苔仍然说,你不养,也没事啊,我会上工台,你说呢,做锅炉工、烧炭工也没事啊……再说,朱辉,我们恋爱了吗?其实上次,你病了,我想去看你! 到这的时候,电话就这样挂断了,这样的青苔姑娘让朱辉开始担心。青岛的异乡,天空下着的是那种入土即化的小雨,朱辉趴在路边电话亭,雨水打在上面,最终像紫色的葡萄,淅淅沥沥起来。 那天晚上过后,朱辉很快就从青岛回来了。等到欧青苔家里门口的时候,他的手指颤抖,蜷曲着,敲开了门,其实,他还是第一次去敲她的门。敲开门以后,他们会发生疯狂的事吗,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他还给她带了一个礼物,就是那台美能达照相机,他一直在为把欧青苔从他的单身宿舍赶出去后悔。 在欧青苔的家,他没有见到房里有一丝杂乱的痕迹。当天,欧青苔穿着朴素,她正忙碌着,在自己狭小的房间里整理衣物,桌子上,依次摆着灯笼裙、牛仔裤、喇叭裤,一个大熨斗放在旁边,好像很平常的一天,没有看出什么异常。只是墙上原有的一扇照片墙,他并没有看到照片。朱辉看罢,他在沉思的时候,欧青苔到了他的跟前,朱辉以为她走到跟前,要跟他说些什么,他拿出来准备送给她的照相机,欧青苔双手在前,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他还是记着这个1998年青年节的特殊一天。那天,他们逃离了那座桥后,到过城墙上,后来,双方又走去了河边一条废弃的船上。在谁也看不见他们的夜晚的河雾里,他们小心地站在船舱上,抚摸着那些湿润的河水,心情才彻底安静下来。欧青苔说,1998年,夏天了。她双眼开始红润,朱辉开始安慰她,给她纸巾。酒精的威力仍然在继续挥霍,他们拥抱、肩膀相互偎依。 朱辉看着欧青苔的手腕,目光滑向欧青苔的臀部,由青色的灯笼裤紧裹,仿佛眼前拥抱的是维纳斯,那么瓷实,当然,又是那么遥遥不可及。他们这会肉体相拥的时候,心跳厉害,气喘加快,说话开始哆嗦,青苔姑娘,婀娜曼丽,青苔姑娘,我叫你欧曼丽吧,我能这样叫吗,这个名字……感觉真好,你感觉怎样?现在……嗯,我感觉还好,好晕……不是还好,是太厉害……你接下来,说什么,你要叫我欧曼丽?我青苔,青苔呀……你看,你看我……哦,是吗是吗,欧青苔,欧曼丽……这样的废话说个不停,重复个不停,喝醉的他俩嘴唇相对,那殷红的嘴唇就像一艘雨后湿润的爱情小船,这是他们两人彼此最近的一次。 欧曼丽。他嘀咕了一声,长长的退出一口气,这天在欧青苔的房间,无奈地徘徊起来。 只见欧青苔一个转身到桌子前,去泡袋装咖啡,上水的时候,她回转过头来。她说,我的事我会整理好的,朱辉,你不用担心我。她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踱着,嘴里哼着《雪落》,那是一首多么凄凉的德国歌曲。 他很激动,心里瞬间上升起抗争的冲动,他说,我会为你争取的,这是你的权益,欧曼丽—— 他大喊出一声,原本欧曼丽这个名字那么超脱、华丽,如今,却像叫一个陌生的外国女人名字了,只是,欧青苔在那个小角落里陌生地看着他,两个人如在当初稠密的雨中相对,心灵开始隔了块玻璃。 欧青苔并没有太多的回应那时,朱辉心里更多的是难受,他就这样离开了欧青苔的家。没有奇迹发生。等到走到楼梯下的时候,回过头来,从欧青苔房间里有游若细丝的音乐隐约传来,在他走后,欧青苔在用播放钢琴曲弥补内心的悲伤,可是,他也没再回去,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走下楼梯的时候,他诅咒自己,恨自己前一刻为何不靠近一步,他似乎明白自己的爱情为何总是受伤了,可是这个时候,他仍然没有勇气再往回去。 第二天早晨,他就跑去了欧青苔的行政科,去找行政科科长。在科长的办公室,科长刚派他一根烟,他还没坐下,尽然央求起来,行政科科长错愕、迟疑地看着他,说他也没有办法,科长示意他去找厂长商量看。 当天,他坐到了厂长办公室。进门的时候,他看到了厂长,厂长点着一根烟,正对一堆材料发愁,朱辉开门见山,他说他是来讲行政科欧青苔工作事情的,他说他愿意以他的岗位、职称来换取保留欧青苔,这样一比一,谁也没亏了。厂长这下可全听明白了,直笑,掸掸烟,让朱辉坐,朱辉倒是坐了,然后说,朱辉,听说你经常唱歌吧,朱辉说是,厂长又说,听说你和欧立经常下象棋吧,这朱辉就不说话了,他似乎听到了潜台词,再说他下象棋也不好,他以前和欧立下棋也纯属打发时间,现在早就不下了。还没等他回应,厂长开始夸起他朱辉,说他真是聪明啊,成本学这门课在学校学得太好。朱辉听得更明白了,他说,就应该这样,这是一对一,厂长,谁也不亏。厂长知道他装傻,也不跟他藏着掖着了,直接挑明了的说,朱辉,你到哪里也不愁工作,宏天本来就容不下你,欧青苔的事,我做不了主。 朱辉一听,急了,他也不坐了,站起来说,你是厂长。厂长看了一眼材料,脸色更加严肃起来,他说,这次每个都要下岗,转制了,厂没有了,我还是厂长吗。当时,朱辉根本没有去想得罪厂长的后果,他说,当官不为民做主还做什么厂长?厂长本来就焦头烂额,让他这一冲撞,撞得面红耳赤,大声道,朱辉你也不是朱辉了嘛,欧青苔是你什么人?你说嘛,谁也别想顶风作案。朱辉针锋相对地说,就算顶风作案也是第一次,我朱辉能有第二次吗。说完,他扬长而去,厂长让他这一说的一时找不着了北,只能眼巴巴看着他离开办公室。 朱辉还是第一次把自己和青苔姑娘的关系说得这么明显,从地下党转为公开宣示。回来后他把自己关进了宿舍。这真是漫长的一夜。厂长也为他的话伤透了脑筋,当即,厂里决定召开会议,重新讨论像欧青苔这样的办公人员的安排和流向,最后说像欧青苔一样的办公室人员,可以作为特殊情况看待,保留岗位,不过,她们要和朱辉一样,经过重新注册,以买断工龄的方式留在新宏天实业有限公司。厂里能想的办法就是这样,别无它例。 朱辉急于把消息告诉欧青苔,可是后两天,他怎么也找不着欧青苔。他去欧青苔的办公室找过,那时,欧青苔的办公桌已经清空了,挂历、衣架都不见。他又去她家里,仍旧毫无结果。朱辉越发感到不对,他到了公司人事处,一问,方知欧青苔离职整整三天了,她自己向厂里要求走的。朱辉欲哭无泪,他真想上城墙去大喊几声,真是该死的那份胶着、矜持、愚痴啊,他怎么不靠紧一点欧青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