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上)
在我来两天前,书院去了一个香港的亲子班,中学生和大人,目前在木垒书院,我讲课。正好是在下午,我对孩子们说,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中,在大地上将要发生的最重大的一件事是什么?他们在手机上找。我说不要在手机上找,再过几个小时后,这世界将要发生最重大的一件事情便是天黑,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课文。当太阳西沉的时候,人类的影子变长,树的影子、房子的影子拉长。当太阳再往下沉,山的影子会覆盖过来,盖住人和草木的影子,盖到日落西山、太阳落到地平线,整个大地的影子覆盖过来,把之前人类的影子、草木的影子以及山的影子完全覆盖着。一个苍苍的黑夜就到了,这不仅仅是人的黑夜,这是鸡和狗的黑夜,也是一棵树和一群羊的黑夜,同样也是一块石头和一根枯死的木头的黑夜。当这样的黑夜一个又一个时候,其实就仿佛是一片又一片的家乡经过人、经过人世间的万物,我们对它有感觉吗?没有感觉。因为每日天都在黑,每天太阳都在落入西山、沉入地平线。这样的一天对我们来说太过平常,反而被我们忽视,但是更大的季节我们能够感觉到吗?
我来的时候,正是新疆的秋天。西风起,天气凉,草木变黄。整个一个季节的草木走到了尽头。在草原上九月、十月,草木结籽,万木枯黄,牲畜的繁殖季节正在到来,这就是大季节。
我在书院住了五年,看到了我们书院的那几棵高大的杨树,在进入秋天,我在这棵树上看到了秋天的到来。当这个季节西风渐起时,杨树最底层的叶子变黄,然后中层的叶子开始变黄,然后顶层的叶子开始变黄,秋天一层一层的到达了这几棵杨树。在呼啸西风中,树开始落叶,等到最顶层的杨树叶子落尽的时候,整个叫做秋天的季节就到达了我所在的村庄、到达了我所住的书院,到达了我所住的窗户前。我在那样的秋风中,感知到一个完整的季节的到来,秋天从西边、东边来,从高空来,从大地深处来。也许,应该能够感受到它的一个作家的内心深处。这样的秋天,它仿佛就是一处时间岁月中的家园。
我记得我在书院的第一年秋天,忽然看到一丛我们叫“灰条草,叶变黄,结满籽”。当时我看到非常有感触,因为我小时候在另外一个村庄的时候,就是在这样的灰条丛中长大,每天拨着灰条去喂猪,但是在这陌生的村庄,我不认识一个人,竟然看到了一丛我小时候熟悉无比的青草在他乡站着。一棵草和一个人的相遇,就仿佛是旧友重逢。我在那棵叫灰条的草下面,仿佛看到了家乡,找到了一个人的老年与一棵草的秋天的这样一种惺惺相惜。在那样的一种环境里头,其实人是很容易感觉到一种时间的存在的,也更亲切的知道时间从哪个方向来,时间在去哪儿。你在那个一寸一寸生长的树的影子中,看到了一个想东去的时间,或者是一个想西去的时间。你在这个逐渐变得沙哑的虫子的叫声中,看到了一个自然界生命的秋天。
我在书院的一个夏天,看到一只老乌鸦。书院的屋顶每天都有一群乌鸦“哇哇”地叫着飞来飞去。有一刻,我突然听到一只沙哑苍老的乌鸦的叫声,但是我没敢出去看。我想这群乌鸦中一定有一只老乌鸦,它的叫声和我一样带着沙哑和苍老。等它们再飞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只乌鸦,它飞在一群年青的乌鸦后面,迟钝的扇着翅膀,歪歪斜斜,仿佛天空已经无法让它生活下去,仿佛它要落下来。当我这样看着它的时候,我发现它也在看我,用它那只乌鸦的眼睛,看着地上一个行将老去的人,抱着膀子、弓着腰,形态跟它一样。那一刻,地上的人与天上的鸟,其实在这样的对望中,已经彼此看到了时间,彼此发现了自然世界最重要发生的事情,就是老。
老是需要等待的,在一个老年岁月中,肯定有一处家乡需要我们一步一步去走近的。我在那样的时间中,一岁一岁的感受自己的年龄,那么也在悉心感受着天地间万物的兴盛和苍老。在自己逐渐变得昏花的眼睛中,看到那片树叶在老、屋檐的雨滴在老、虫子在老、天上那块白云在老、甚至刮过河谷的风声也显出苍老,与万物共老的,这是我们回去的家园,老是一个方向,如此的吸引人,让人不能回避。走向青春的路可能有无数条,走向老年的路只有一条,别无选择,弯弯曲曲,不管是绕过城市的街心,还是绕过乡村弯曲小路,那条路终归是要走向那个人的衰老的,走向那个时间中猛一回头就可看到的家乡。
多少年前,我用《一个人的村庄》塑造了一个家园,它远在天边,又在现实时间之外。它存在于少年的懵懂梦想,又呈现一村庄人的生老病死。它如此沉重,又如此轻盈。当我在那个城市的黄昏,看见它并开始书写它的时候,它已经变成了我的个人往事。我也一直认为文学是人类共同的往事。当一种生活,被我们遗忘又重新想起的时候,被我们遗失又重新捡回来的时候,它成为了文学。现实的生活都是我们一次性路过,而文学是我们可以回过头去认领和回想的。通过《一个人的村庄》呈现出来的,那个草木的家乡,那个尘泥中的家乡,那个白天黑夜中的家乡。我书写它的时候,是我从磊磊黄土中把它拎起来,鲜明的挂在了屏幕上。我个人的家乡在哪里,《一个人的家乡》就是我可以安顿此生心灵的家乡吗?我也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家乡。我记得《一个人的村庄》写完之后,我一直想念我的先父(我有两个父亲,一个先父,一个后父),去写他。这个传统的乡里男人,琴棋书画样样都懂。一九六O年,三年自然灾害,先父带着我们全家,从甘肃金塔县连夜出逃,往新疆走,一路上经过无数的村庄与城市,然后把我们家迁到了沙湾县的那块沙漠边上,也从此把我们家逃荒逃了出来。我八岁的时候,先父不在了,这样一个父亲如何去写他?当我回想他的时候,没有一点点关于他的记忆,我在生活中把他丢失,又在记忆中把他拾起。一个空茫的父亲,你不知道在你年幼的时候,他是如何抱你到他的膝上,跟你说过什么话,他和你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这一切的一切,都不知道。但是,我就特别想念这样一个已经记不清他的相貌,已经没有一点点记忆的父亲,去写他的文章。尤其到我三十七岁那年,我先父三十七岁不在了,我特别想给他写一篇文章,我想过了三十七年那年,我就比我的先父老,我就一岁一岁的长到六十岁、七十岁。而我的先父永远停留在三十七岁。到那时候,我想一个早逝的父亲会不会像一个早夭的儿童一样,而且我到了中年之后,发现自己比年少时更需要一个父亲。年少的时候,你孤苦无助,有母亲,还有后来的后父。一个老父亲在家中的地位,可能到你中年以后,才知道他的重要性,年轻时他抚养你长大,到了中年以后,他变得苍老,不需要抚养你了,但是,他以一个前辈、一个家族中的先行者,你会看着他老。
一个老父亲,在二十年岁时,过着彼此要过的日子,在你四十岁,他七十岁。他七十岁的人生,这是你的路。你迟早也会活成你父亲的样子,一个老人在一年一年的,把人生的老示意给他身边的人。你跟在一个老父亲后面去活,你会知道自己你在多少岁的时候眼睛会花;在多少岁的时候腿会痛、腰会酸;在多少岁的时候会连夜咳嗽睡不着觉;在多少岁的时候牙齿掉光,嚼不动一点点东西。一个老父亲会把所有人生末班的经历,展现给儿女,让儿女照着这样去活。当你老父亲最终不在的时候,他就给你一个机会,让你给他操持一场体面的葬礼,这个葬礼就是老父亲留给儿女最后的礼物。让你知道如何去把一个生命、把一位亲人从这个世界上送走,送到另一个家乡。但是,这个家乡在哪?这就是一个父亲的重要性,可是我没有一个这样的父亲,我活到五十岁的时候,我不知道我七十岁是什么样子。我的父亲早早地丢下我们走了,他没有办法展示,我也没法写好这样的父亲。直到有一年,我陪母亲去甘肃老家,我才找到跟我先父对话的时间。我母亲也是逃荒新疆四十多年以后,第一次回甘肃老家。我一直认为(因为我是在新疆出生的),我父亲和母亲在甘肃的那个家乡跟我没有关系,那是我父亲的家乡,是我父亲的父亲的刘氏家族的家乡。我写《一个人的村庄》那个叫黄沙梁的村庄可能才是我的家乡。但是,回了一趟老家以后,彻底改变了我这种想法。我们到村子去,我的一个叔叔接待我们。叔叔先带我们去上祖坟,甘肃那个地方,把农村文化习俗依然保留非常完美,家家户户四合院,四合院进去廊前一照壁,照壁后面是正堂(在那样一个空间,还有一间屋子是留给精神留给祖先的),那个堂屋中摆的刘氏先祖的灵位,一排一排。几百年前的刘氏先祖的灵位,也还在那里摆得整整齐齐。家里面做出好多吃食,搬过去让祖先享用,然后再搬回来,人再品尝。家里面有时发生重大的事情,家中有人过去,在祖宗牌位前念叨几句,给祖宗有个交待。可以不跟世界交待,但是必须要跟祖宗交待,这是我们的传统。我叔父家就有这种堂屋,我们先进去拜了牌位上的祖先。我叔父就把我们带到刘氏家族的祖坟,供上祭品,我们在坟旁凭吊。祖宗的遗骨被清理过了,爷爷辈以上的归坟一处,叫祖上灵位,我叔叔先指着最头上那个墓,是刘氏先祖们的灵位,跪下磕头、烧香、祭酒,又指着后面的一个墓,这是你二太爷的墓,二太爷膝下无子,从亲戚家过继一个儿子,回来顶了脚后跟。我在那儿才知道顶脚后根是怎么回事。假如一个家族,你没有儿子,等你下葬以后,你的后面虚空,你得从亲戚家过继一个儿子过来,等你儿子死后,要头顶着你的脚后跟葬在你的后面,这叫后继有人。我以前一直认为后继有人,说的是在世的人,其实后继有人说的是过世的人。是在土下面的。
我叔叔又指着旁边的一个坟墓,这是你爷爷的坟地,你爷爷就你父亲一个公子,他逃荒新疆,把命丢在那里,但是这坟地还是给他起了。然后我叔叔又指着我父亲的空坟后面的一块地,这块地是留给你的。这句话一说,我的头发瞬间竖了起来,我一直认为我的生生死死都是新疆人,我在新疆过完此生,然后躯体还给那里。当我的叔父说出给我留的那块墓地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没有逃出甘肃的家乡,我没有逃出我父亲的家乡,没有逃出祖坟给我圈定的那个家乡。一个人离开了家乡,他的亲人会用这样的方式去惦记他,用家族的方式、用祖坟的方式。你跑远了,用两条腿远离了你的根,但是你的名字在家谱中,你的辈份在你老家的序列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