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去年的六月中旬,南方天气已很炎热,父母在何家桥的老屋拆迁了。因为新购置的房子还没来得及装修,两老就在弟弟闲置的一套两室两厅的居室先安顿了下来。父母都八十多了,能在晚年离开破旧的老屋,搬到新式的住房,也是他们的老来之福。其实在很多年前,我们就动员了两老换新房居住,却总被母亲固执地拒绝,要不是这次整体拆迁,他们是怎么也舍不得离开老屋的。
凡是与我母亲熟识的人都会赞叹母亲坚强,她现已年届八十,什么事都必须自己做,只要能有一口气坚持,就决不会接受别人的帮助,不麻烦别人,哪怕是自己的子女。她的坚强里藏着固执,藏着这辈子无法卸下的固执。
母亲刚搬进临时住处的那会儿,她时常会回到老屋去看看,虽然那里已是一片废墟。面对着残砖碎瓦,满目狼藉,母亲脑海里会想些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许是回忆吧,是在人生波澜过后,对激情往事的追溯。

每天至少一次去看望父母,是我多年已成的习惯,陪老人说说话,或者希望为她们做点什么。我住处离两老的临时住处比老屋更近些,骑车只需要几分钟时间。在他们刚搬来大约一周的某个傍晚,我走到楼下往上看,她家的窗户是黑的,没有丝毫的光。就先打了电话给母亲,问她是否在家。电话很快接通,她说:去了老屋,看看是否还有什么可以用的、来不及搬的东西埋在那里,她在那堆废墟里找了好久,现正乘公交回来,马上下车。因为搬家的时候,拆迁办给的时间很仓促,家里的经年沉积的物品又太多太杂,那几天我们都非常疲惫,包括年迈的母亲。因为太匆忙了,确实有不少衣服等物品没有拿出来。后来,母亲一直惋惜地念叨着这没有了那不见了。我懂母亲,她一生经历过太多苦难,特别珍惜家里积攒下来的一点一滴,有用的或者没用了的,她都宁愿挤在家里,舍不得丢弃。
我挂断电话,连忙骑车去了公交车站接母亲,把她带到楼下,此时夜色已浓。我打开楼道铁门,正准备与母亲一起上楼,却被母亲拦住,说我这几天也很累了,白天已经来看望过了,要我回去休息,她自己单独上楼。而我坚持要扶她上楼梯,就这样僵持了一小会儿,我看母亲实在坚持,就只有依了她,省得两人都在浪费体力。于是我让母亲先上楼,我要在楼下看她上去。可是固执的母亲非要让我先走,我又只好再次依了她,先骑车走了。骑出一小段后,我回头扫了一眼,看到母亲依然立在楼道的门外,在绿树丛中昏暗的路灯下目送着我。我知道,她是不放心我等她。
在一拐角处,我停了下来,因为我也不放心母亲——让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单独回屋,甚至后悔自己依了她。于是,悄悄折返,我要看到母亲的窗户透出光来,只有她的窗户亮了,我才可以确信她已安全到家了。折返后,我看到母亲已不在原处,她此刻一定是正往家走,一级一级的沿着楼梯慢慢上行。我要在楼下等着,等待那窗户透出光亮,是我的一份牵挂,一份懊悔,一份愧疚。
可是,等了很久,窗户还没有亮起来。我反复地盘算着母亲的上楼时间,她都应是进了门的。这时,就有许许多多的念头涌进了我的大脑里来:是否因为灯不够亮,没有透过窗户?是否她开了另一边客厅的灯,那光线照不到这头的窗户?是否疲劳的母亲会在楼梯出了什么问题?或者,她进门后有什么突然的原因不能开亮灯?这时,满脑子的念头奇奇怪怪、乱七八糟,往好的想,往坏的想,甚至想得很离谱!想喊她,或者直接跑上楼去,又担心被她责备。就这样约有十来分钟,窗户终于亮了,那光线似乎一下子照到了我的胸膛,在昏暗的楼前小道,心里感到了明亮。于是,我掏出手机给母亲挂了电话,故意问她:是否到家了。电话里传来母亲还喘着粗气的声音,语言却很干脆:到家了,你放心。就这样,我的心终于放下了石头。这是漫长的、纠结的十分钟,充满着懊悔的牵挂!我不知道那十分钟里是否真的发生过什么,但我可以确信:那天母亲上楼的用时比平时多了很多!
我以为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只有善于胡思乱想的我才会有,却在不久前母亲打来的一次电话,让我知道我的母亲也一样会有。
那是母亲搬入自己的新居之后,我依然与过去一样,每天至少一次去探望老人,白天有空就白天去,如果白天没空就晚上一定会去,而且,晚上去的时间还是比较固定。有一次,因为临时有点事情耽误了近一个小时,就在我正要出门去母亲家的时候,电话响了,看号码是母亲打来的,就不由心头一怔:怎会这时忽然打我电话,是否久病的父亲有什么事?我连忙接通了电话。
母亲说话了:今晚不过来了吧?
我说:马上过来了,正要出门了,有什么事情吗?
母亲说:没事,因为你平时这时候已在我家了,今天这么晚没有过来,就打你电话问问,怕你有什么事。没事就可以了,不用过来,我们都是好好的。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当我的出现偏离了时间的轨道,母亲会强烈地牵挂我,她的大脑里也会想得乱七八糟,心头不知有多急切!母与子之间的牵挂就是:我走,你要目送着我背影远去,我却要知道你平安回家;我来,你要看到我在准确的时间里出现,我要看到你好好的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