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子熟了
进入了九月,稻子就该渐渐地熟了
成片的金黄被山切割成一片片不规则的叶子
此时的父亲会把回乡的路看成一棵葛梨树
父亲的心跳基本合上了葛梨树叶跳落的节拍
一周才开始他就计划好周六乡下的活儿
把城里的阳台当成晒谷场不停地比划
然后在一根接着一根的香烟中把日子灰飞掉
当夕阳把金色的光点洒在缭绕的烟雾里
我能看见的是一粒粒稻子在父亲眼里纷飞
我能做的是在心底缝合两张熟悉的画面——
我站在二中校门口等着女儿放飞的翅膀
父亲站在田埂上等着我送去装谷的麻布袋
◎讲 古
在葛梨树和对面的山一同消失在屋前的时候
昏暗的油灯告诉我,听故事的时间快到了
讲故事的人也许这时还在驮着树往家赶的路上
也许,还在小河边摸黑擦着身上发光的汗渍
这些都不会影响入睡前听一场故事的
父亲讲的古会为我们的梦拉上最后一道门
岳家军、杨家将、薛仁贵、薛丁山……
轮番在那道门口舞枪弄棒金戈铁马的
以致半夜醒来风吹葛梨树叶的声音都很精彩
女儿常问我小时候课外都看些什么书
我说我们的课外书都摆在了爷爷的脑子里
一到天黑它们都萤火虫一样在眼前飞来飞去
(注:讲古,方言,即讲故事)
图片
◎谷箩筐
爷爷从万年来到葛梨树下时只挑了担谷箩
一头筐着柴米油盐 一头筐着希望
接下来的日子,箩筐里挑出了房子、子女
和一个被我们称作“家”的名词
我没见过爷爷,只见过他留在箩筐上的字
方方正正的,有点像乡下的一块块田地
那谷箩一直被父亲留着,挂在老屋醒目的墙上
父亲说这样不怕老鼠咬 也淋不着风雨
我知道父亲在尽力留住那段早已风干的岁月
好让我们牢牢记住“家”的位置
◎山兰花
雨一停,父亲扛着锄头进了九龙岗山里
那脚步飘得飞快,像小鸟轻盈的翅膀
我突然感觉雨和城里时光都是竹笼的影子
返城的路上,父亲与刚挖来的兰花寸步不离
返老还童的目光点点粘在湿漉漉的叶子上
两盆兰花摆在了阳台最显眼的地方 朝向九龙岗
进了城的父亲是听不见九龙岗布谷鸟的声音
兰花开的时候,父亲有些坐立不安
尽管兰花香已经飘满了开门不见山的屋子
可那嘀嘀咕咕的闷响连绵不绝 像是谁在淘洗谷种
◎粮食崇拜
稻子不会给自己立块碑,村民们也不会
秋收之后田里空荡荡的就剩泛黄的稻杆
它们很快腐烂 它们会化作来年春天的温度
生命已经停止了,血脉还在呼吸
如此往复如一圈圈缠在村民腰间的绸带
腰带越缠越厚,村民的身躯越来越小
直到他们一道在大山的褶皱里消失
他们很快腐烂 化作泥增加了土地的厚度
就再也记不起这块土地上有谁来过
大地的碑上除了金灿灿的稻子他们没留下字句
他们真的不是神,却神一样的存在
粮食一样的存在让我们一日三餐顶礼膜拜
图片
◎并不遥远的粮食
那是永远的太阳 那是没有黑夜的太阳
她的光芒被葛梨树的枝丫高高地捧着
高过先人的牌位 高过山野遥远的地平线
树底下,溪水不倦地跳呀 跳呀
像我刀耕火种的父亲们 像我载歌载舞的母亲们
他们在这道威严而又慈善的光里
一次又一次虔诚地完成着神性的仪式
他们溪水一样跳呀跳呀,不知疲倦
他们溪水一样驮着光影涌向一枚破壳的种子
◎粮食的战争
这是一个粮食泛滥的时代
这是一个粮食匮乏的时代
满地黄金 漫空飞舞着金色的碎片
轻轻吐一口气都能碰响金属的声音
粮食与粮食碰撞的声音
像两队武士在厮杀 激烈地角逐
风吹响着角鼓从未停歇
云的旗帜飘扬从未停歇
紧张的空气成群结队地从远方而来
紧张的空气成群结队地向远方而去
落下一地的羽毛 我无法假装看不见
我无法假装在阵地上横刀立马
我从冬的衣袖上节节败退 像田野一样荒芜
立在狭窄的田埂上观看一场粮食的战争